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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父亲和母亲
父亲一生历经劫难。据老人家讲,他曾有三次大难不死的经历。
父亲名讳汉卿,三岁丧母,多亏曾祖母抚养,才得以幸存。那时父亲在堂兄弟中行三,年纪最小,又生就弱小,老辈和兄长难得叫他一声大名,都叫他毫子。待其长大成人,个头虽不及祖父高大,却也是一个中等身材、国字脸、皮肤白皙的英俊汉子。
幼年时,父亲常为一些小事与比他大得多的哥哥闹别扭。就在他三岁那年的一天早晨,吃饭时,弟兄几个又闹起来。祖父心情本来就不好,一看他和哥哥又闹起来,盛怒之下,将盛着饭的黑边大黄碗摔向了他,谁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父亲脸上,父亲立马晕死过去。
父亲的嘴唇也被大碗碎片割裂了。曾祖母见父亲满脸和前襟都是血,掂起小脚哭喊着跑过去,抱起父亲,连连呼唤着他的小名,小毫,小毫,我的小孙子!一家人也慌忙施救,父亲这才缓缓醒了过来。在曾祖母的精心护理下,父亲活了下来,嘴唇上留下了一个大疤,由此又落下了一个“豁子”的绰号。
祖父只有这一个儿子,事后他也悔恨异常,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见他儿子没事了,这才起了床。
这就是父亲第一次大难不死。第二次灾难是发生在他外出经商的途中。
解放前,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常常和村里人一起出外做小生意。有一次从昆阳挑货回到方城县城附近,父亲突然患了重病,上吐下泻,倒在了一家小客店里。同行的几个商伴很是着急。客店主人看他病得厉害,就说,人快不行了,你们快请先生(中医医生),离这儿三里地,有一个好先生,快去请来。一个商伴立马去把先生请了来。先生给父亲扎上银针(针灸),止了吐,又开了药方。客店一个二十几岁的伙计受托跑到城里买回了药,商伴们煎好汤药让父亲服下,果然又止了腹泻。病虽然治住了,但父亲却非常虚弱,商伴们见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无法上路,很是着急。父亲便将自己的货物让他们分别捎上,先回去,自己在客店又住了三天。
当他拄着一根木棍踏上归途的时候,行至宛北的英庄(为了与宛西南的英庄相区别,人们又称其为北英庄)地界,迎面来了两个国民党民团武装的团丁,他们用枪指着父亲,硬说父亲是一个逃兵。父亲分辨说,老总,我不是逃兵。他不敢说自己是做生意的,只说是去方城附近串串亲戚,又把自己病在小店里的事说了一遍。可是那两个团丁为了邀功请赏,一口咬定他是逃兵,硬拉他走,要把他当壮丁交给国民党军。正当双方纠缠之际,引来不少当地人围观。那些村民见父亲病恹恹的样子,纷纷为他说情,说他病成这个样子,就是送去也是一死,请放父亲一条生路。在众人的解劝下,两个团丁只好罢手。
父亲拄着木棍,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又得了一场大病,高烧昏迷不醒。母亲悲痛万分,将父亲的头放到腿上,一勺一勺地给他喂水喂汤。父亲这场病,从7月开始,一直拖到10月才慢慢好转,从鬼门关上又捡回了一条命。
解放前夕(1947年)的初冬,父亲和张秀奎等七人挑着土特产到武汉出售。那一次运气不错,每个人都赚了不少钱。当他们怀揣票子,挑着采办的一些洋货回家时,又发生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一路长途跋涉,眼看就要到家了,在徐老家村(汉塚境内)附近,突然有两个持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手端驳壳枪,另一个男人二十来岁,拿一把十子连(手枪,能装10发子弹)。二人用枪口指住他们,让他们先把手中的扁担抛得远远的,又让他们各隔五步站开,并高声呵斥: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共匪?众人否定后,那二人又说他们是八路的探子。其实,那个时候的八路军已改称解放军,早已南下了。二人见他们又否认,便叫他们把腰里的票子掏出来,放到地上,将货物如银粉、胭脂、广丹及其它一些商品从筐子里倒出来。其中一个持枪人不知广丹是什么,指着问:这是什么?父亲撒谎说是土丹,熬膏药用的。张秀奎虽然也跑了几趟生意,毕竟缺乏经验,当问到他时,他承认是广丹。那二人一听就说,广丹可是好东西!然后就一个一个地搜他们的腰包。
父亲是第五个被搜查的。他说,我是挑夫,没有钱。那二人不信,就搜父亲的衣服,让父亲把上下外衣一件一件脱下,他们一件一件地摸,最后也没有搜出东西。他们把地上那些票子、比较贵重的洋货分别包在两个布单子里,背在肩上,这才放了众人。后来经人打探,才知道那两个土匪都是袁老家村子里的人。
经过这次劫难,多数人觉得唯有父亲说是挑夫,保住了钱。张秀奎承认广丹,坑了大家。纷纷埋怨,并说再也不想与他俩合伙了。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叫着张秀奎:“七哥,歇歇吧。”二人躺在地头干沟里避着风聊天。父亲说:“我说是土丹,你说是广丹。这好,人家都嫌弃咱了。”说罢,他将一只脚的裤脚卷起,脱掉自制的长筒布袜子,从脚脖子两侧各解下一叠票子,递给张秀奎。
原来,父亲心细,每次出门,总是小心翼翼地将票子紧紧地绑在脚脖两侧,以防不测。这一次,幸亏那两个土匪没有让他脱鞋袜,否则,不但票子保不住,说不定还会搭上一条命。
父亲对张秀奎说,这是我拿命换来的钱,这一半给你,还够去一趟汉口的本钱。回到家中,母亲听完了事情的原委,埋怨道,你呀,是命值钱,还是这几个钱重要。要叫土匪搜出来,不一枪崩了你!
这就是父亲第三次遇险的经过,说来也真够侥幸的。
(1991年3月25日、3月27日根据父亲口述记载)
挑夫泪
——纪念先父86岁诞辰
2000年5月11日
七尺扁担颤悠悠,冬夏伴我四方走。
贩猪昆阳城,卖线老河口。
武汉挑广货,宛城换香油。
汉江岸,老禹州,
那方土不浇俺的汗,
那道水不洗俺的脚趾头。
土匪拦路搜我身,老总拉夫鞭子抽。
傍着月牙儿走,盼着出日头(1)。
双肩挑不尽哟,咱穷人的血和泪,
月黑风高,小路弯弯,
何时是尽头!何时有尽头?
注(1)南阳方言,即太阳。
母亲八天织了八个(匹)布
1945年8月15日(或后几日),父亲与汉臣跑生意正在湖北谷城,忽闻鞭炮声大作,惊天动地,问当地人始知是日本人投降了,国人无不欢欣鼓舞,大放炮仗,热烈庆祝!
抗战胜利后,市场情形大变。大概是国人认为战争结束,从此天下太平,所以一时间不再购买东西,致使市场商品滞销,物价暴跌了70%左右,商品仍然是卖不动。
父亲和汉臣看到生意不景气,只好各自买了一担油漆回去卖,结果还是赔了本。父亲赔上了全部积蓄,汉臣家仅有的一点土地也赔上了。没有本钱,再难作生意。母亲说,我织几个布,你去卖了做本钱吧。父亲别无他法,只好同意。
母亲一连忙了几天,络筒(将棉线缠绕在竹筒子上),(插在竹签子上)经线,掏机杼,一切准备就绪,就要上织机了,她对父亲说,你做饭,打穗符(装在织布梭子里的棉线团),这样更快些。父亲说,我打不好,慢慢学着做。就这样,父母日夜忙活,配合得很好。母亲一连八天,很少下织机休息,在八个日夜里,竟奇迹般地织出了八个布(一个布长约2丈5尺)。七仙女中的七妹在六位姐姐帮助下,3天内织出了10匹锦缎,已为神奇。可父母二人仅凭血肉之躯,就创造了这般奇迹,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母亲辛劳过渡,得了严重的眼疾,无钱医治,拜神求医,没想到竟惹下了一场祸灾,并为小人所利用,在建国后成为政治问题,危及后人。
(根据父亲口述草记于1991年8月4日)
祭母文
慈母李氏,尊讳淑勤。九岁丧母,姐弟三人。
外祖金令(音),经营餐饮。桐河名镇,日进百金。
性情耿介,广交朋宾。酒肉之谊,如土挥金。
续弦入室,多不如意,动辄雷鸣,嗜酒昏昏。
母幼聪慧,善解人意,每有劝慰,息事宁人。
辅助生意,计财入账,追讨赊欠,甚慰父心。
十五出阁,适我张门。母仪端庄,温文尔雅。
目不识丁,达理通情。四世同堂,斡旋有分。
相夫教子,侍翁如亲。敬老爱幼,兄嫂为尊。
妯娌之间,和睦为本。三家分立,单户别门。
邻里敦睦,口碑今存。处事有度,言语有约。
操持勤俭,不计得失。父经农商,母持家务,
内外相济,以乐补贫。为筹商资,纺织卖布。
我母织棉,织女弄锦。人仙有别,苦甘自知。
剥弹扞搓,棉捻成捆。油灯如豆,惜油如金。
麻杆点火,吹之如星。纺车轻摇,抽捻成线。
拐盘浆洗,着色缤纷。经天纬地,小脚如奔。
桐管飞旋,竹签如林。千丝万缕,归棕入扣,
机杼声急,飞梭流辰。日出八尺,夜织一丈。
手不能抬,脚不能伸。父市里巷,竟日疲奔。
钱渍血汗,母病缠身。双目溃烂,几近失明。
延医求治,烧香拜佛,百方用尽,不能除根。
会道头目,劝其入门。心诚则灵,不药自愈。
母已病急,父不能违,麦充会资,种下祸根。
吾祖归时,嘱咐二事:购置田产,多育子孙。
生八养六,备尝艰辛。五男一女,个个连心。
新政肇建,劝父从政(1),克己奉公,得罪乡绅。
同僚下石,罗织罪名:会道头目,纵兄逃逸;
预备党员,沦为罪人。母多劝慰,方保命身。
三年灾害,母心煎煎,无粮无柴,命之何存?
锅内无米,糠团汤碜。保夫保儿,饥饿自身。
父闻宛郊,菜田遗叶,夜出晨归,捡回救命,
瓦盆煮食,欢乐家人。或挖腐薯,掘土寻参。
捣之如泥,锅贴如珍。夜半唤儿,塞入被窝,
狼吞虎咽,母泪涔涔。母饥出工,倒地昏晕。
幸被人救,喂以嫩秫,半个魂魄,久久归身。
诸子既长,婚娶有序,儿媳接踵,先后生孙。
逐个护理,尚有不均。虽有龃龉,一视同仁。
不嗔不怒,以理服人。逢年过节,归者成群。
几多欣慰,几多伤神。体弱多病,血压不稳。
不慎停药,中风加身。两月救治,病情方稳。
失去自理,儿女奉亲。云阳访医(2),奇迹未见,
四载护理,渐渐精神。不得神佑,偏逢怨鬼,
大哭昏厥,三日断魂。时在甲戌(3),元月卅日(4),
享年八十,归位成神。至今九载(5),唯有荒坟。
难见白发,如锥锥心。母恩似海,没齿难忘,
临文泣血,昭示后人。
注(1)父亲曾先后任高级合作社社长、大队副大队长,中共预备党员。(2)中医针灸。(3)1994年。(4)癸酉腊月十九日。(5)2003年12月25日-27日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