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罐儿茶……

陈大刚

罐儿茶曾是1980年代以前古蔺民间的一幅风情画。

作为一个偏正结构的汉语词语,罐儿茶的中心语是“茶”,“罐儿”起说明作用。但投胎为赤水河畔乌蒙大山中的古蔺人没这么多繁文缛节,在他们的经历、认知与记忆中,罐儿茶就是土砂罐煨的茶——其三个关键词是“土砂罐”“茶”“煨”。

“土砂罐”是用大山中粘性极强的黄泥烧制的罐子。它那憨厚、拙朴、灰黑并粗砺的长相,乍一看就让人联想到大山里一背太阳一背雨劳作的农家汉子长茧的手掌,或者就像罗中立名画《父亲》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如此煨茶的砂罐,同高雅细腻的景德镇瓷壶、文质彬彬的宜兴紫砂壶相比,还真就是“云泥之别”。

“茶”是老荫茶——那是赤水河畔川黔一带特有的粗茶,采摘自海拔上千米高寒山中茶树,叶片卷曲,色泽黑褐,闻着有股山野的涩香。老荫茶中的“老”,就是在初夏时节采摘时,除了树尖嫩芽,还要采摘其下二到三匹老叶子。与时下那些极为讲究,只在清明前后掐茶树尖几瓣嫩芽制作的“雀舌”“毛峰”“毛尖”相比,老荫茶还真有些“粗枝大叶”。

“煨”就是土砂罐里掺入大半罐水放在火上烧开煮茶。县城人家大多用的是煤炭炉火,乡下产煤的地方也如此;不产煤的乡村人家,夏天时直接就将砂罐放入灶堂中,而在深秋至来年初春将近半年时日中,则是在树根圪兜烧火取暖的火塘上煮茶。

煨茶当然要用水。水是天雨从山岩与细沙中渗透汇集而成的溪水、河水、泉水、井水——那些年月没有化学药液消毒后的自来水。

采山川灵秀,集天地气韵,古蔺罐儿茶在方寸之间,集结了乌蒙大山的土、木、火、水。将这四者召唤到一起的,则是人——人在此处应该就有了“金”的属性。罐儿茶就有了“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更形象地表达就是,在罐儿茶这个“人化自然”中,人将赤水河畔的山野请进了家中,甚至可以说,古蔺罐儿茶就是中国西南乌蒙山群落中农耕文明的一个侧影。

煨茶的过程是这样的。茶罐掺水放置火上,如果是在农家树根圪兜火塘上,那火舌火苗就像见了久别老友一样抢过来环绕茶罐——我1976年下乡当知青时,就在房东王大爷家火塘无数次见识过。回忆中,那火舌火苗如同蛇吐出的信子。大约在王大爷一杆叶子烟抽到一大半时,茶罐中水便如蛇吐信子“嘶嘶”发声,继而喧响为蛙鸣鼓噪,并动若脱兔,潽翻滚涨。王大爷便抓一把老荫茶投入罐中,随即又将茶罐端离火塘,此时茶叶在潽翻滚涨的水中上下翻卷,那沸水好似伸出舌头呑吃茶叶;数分钟后,响声渐渐消停,茶叶与水皆静若处子——罐儿茶大功告成。

远去的罐儿茶

一物降一物,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古蔺高山老荫茶,就服下里巴人长相的土砂罐煨。如果把动辄几百上千元一斤的“雀舌”“毛峰”“毛尖”之类茶放入土砂罐煨,定然要糟贱它们的细皮嫩肉,属于有辱斯文——这些阳春白雪只合放入杯子或茶壶冲泡。但若将老荫茶用杯或壶冲泡,那就如同找兽医治人进错了庙门,尤其是在风像刀一样刮脸的深山寒冬腊月,这样泡古蔺老荫茶,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所以,山里人只能选择“有且仅有”的数学豪横表达方式,用土砂罐煨老荫茶。

土砂罐的特点是受热慢,但优点是散热也慢,水沸后能长时间保持90度左右高温,能让老荫茶在炖、煮、煎、熬的“煨”中,酣畅淋漓地挥发出茶叶中蕴含的春夏之子丑寅卯、秋冬之宫商角羽、天地之日月云雾,从而呼儿嘿哟地展示出香郁浓酽的“审美效果”——土砂罐与老荫茶因此是天设一对,地配一双,合之而为乌蒙山特色的“罐儿茶”。从这个事实考量,罐儿茶这个词语就不应该是偏正结构,而是双重中心语的并列组合,颇似唐诗绝句中的精妙对仗。

远去的罐儿茶

在那些年月,煨罐儿茶的土砂罐是古蔺人居家生活的标配。无论是吃公家饭的上流社会人家,还是寻常引车卖浆者流人户,也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家家户户都有煨茶的土砂罐,人人都是在喝罐儿茶中长大。土砂罐被古蔺人呼为“茶罐儿”,与那些被昵称为“牛儿”“狗儿”“猫儿”“桶儿”“锅儿”“板凳儿”“针线儿”的牲畜物件一样,登堂入室,与人朝夕相处,成为人的“家庭成员”。罐儿茶也因之成为古蔺大山中别具一格的“民间叙事”,同时也是当下无数年过半百的古蔺游子乡愁的重要逻辑起点之一。

与土砂罐相匹配的茶具,乡下大多是一种泥土烧制的小粗碗,城里人家讲究些,大多用杯子。我就用王大爷家土得掉渣的小碗喝过罐儿茶。记忆中碗里的罐儿茶汤色大致为两种颜色,一偏黄,类似山中黄泥巴色;一赭红,类似古蔺黄荆原始森林丹霞岩石的红色。但无论什么色,都芬芳浓郁,生香唇舌,滋润肠胃。

不过,王大爷家在火塘上煨的罐儿茶里,有着些许特殊的草木柴火烟熏味,这就与我家在煤炭炉火上煨的茶味有差别。而且,茶罐罐身火烟熏后的颜色也有差异——我家茶罐只是一种淡淡的黝黑,王大爷家的却积着年深月久的烟炱,黢黑,同时茶罐内壁还有一层褐色茶垢,王大爷居然说那是罐儿茶成精的魂。

喝罐儿茶时要讲尊卑长幼之序。如只是家人围坐,第一杯茶必先敬年纪最长者;若有亲朋好友上门,则必先礼敬宾客。

罐儿茶又有头开茶与二开茶之分。刚放入茶叶煨的茶称头开茶,依据茶罐的大小,可倒三四杯或五六杯。其后罐中余茶因太过浓酽涩口,一般不喝,于是又在罐中掺入清水放置火上,让其再次潽翻滚涨,此时生成的茶便叫二开茶,但其品味皆不如头开茶之浓郁清香——在我印象中,小孩们大多是喝二开茶的命,比如王大爷家几个孙子,好像从没喝过头开茶。

古蔺罐儿茶的功用当然不只是居家日常饮品。它那以敬老与敬宾客为特征的礼仪,甚至扩展到人情往来的许多细节上,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当数男婚女嫁。1980年代前,乡下男方找女方叫“谈姑娘”,女方找男方叫“谈人户”。比如,一个男青年与一个女子谈婚论嫁,左邻右舍就说他“谈姑娘”了。不过,这种谈大多数时候并不是男女双方在谈,也不是双方家长在谈,而是由撮合双方的媒人来回谈——介绍双方长相、性情、属相、生辰八字与家庭情况,沟通彼此的想法诉求,商量订婚与成亲诸般事宜,如此这般三回九转,不跑上十多二十趟就下不来。媒人因此有了一个特别的称呼 “三百杯”,意思就是媒人从牵线搭桥开始到男女成婚,每次上门,男方女方家都会先给媒人先端上一杯茶,算下来喝了三百杯——这个数字当然有些夸张,但应该喝了不下百杯。女方过门成亲那天,则要敬男方高堂二老“改口茶”——敬茶时,将之前叫的某叔某伯改口为“爸”,某婶某孃改口为“妈”。第二天回门时,女婿一样要敬老丈人与老丈母改口茶。而无论是敬媒人的茶还是敬高堂的茶,都是罐儿茶。

远去的罐儿茶

1980年代以前,古蔺城里乡下的人间烟火,不少是从那一罐火炉上的罐儿茶开始的。

我儿时曾听过外婆用唱歌一样的声韵念古蔺版《女儿经》——

女儿经,仔细听。

早早起,出房门。

烧茶罐,敬双亲……

但我家早晨煨罐儿茶的是外婆。当知青时的房东家早晨煨罐儿茶的则是王大爷——估计是老年人瞌睡少,一大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煨罐儿茶,这就颇有些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古风。那王大爷喝上一碗茶后,声音就亮了,便大呼小叫一屋老小。他有5个子女,老大王富强是生产队长,从老汉手中接过一碗茶下肚后,人就从夜睡的懵懂里钻出来,手提铁皮喇叭话筒,水牯牛一样窜上山村制高点的山梁——他扯开嗓子喊叫的“出工了”与安排各色人等活路的声音,那叫一个响彻云霄,四山震荡……

我曾大清早喝过王大爷的罐儿茶,那浓郁芳香的液体钻入体内后,筋脉为之舒泰,神气为之清爽,肺腑为之滋润。然后血管中就仿佛响起一个声音,催我出门站立到清风阳光沐浴的大地上……将近半个世纪后回忆当时喝罐儿茶的感受,我莫名其妙地觉得,那茶就如天边启明星一样,昭示新的一天,着色新的光景。

王大爷的孙儿王兴起,则是喝了一碗罐儿茶踏上人生新征程——18岁的王兴起高中毕业戴上大红花入伍,王大爷递上一碗送行茶,“ 一口干,把兵给王家当出个人样来!”他还真当出了人样,两年后在部队上考了军事院校,毕业后一路提干,做到了上校团长。

生于1920年农历正月初三的王大爷活了95岁,始终保持着大清早开口必一碗罐儿茶的习惯。做90大寿那天面对亲朋站起来说话时,他先喝一大口茶润喉咙,然后把碗一亮,“我这老不死的,就靠这碗茶棍子一样撑在背后。” 其实,王兴起这些年回乡探亲,没少给他带过雀舌、毛峰、毛尖、铁观音与普洱茶。但他嫌弃说这些茶劲道差,不杀瘾,于是全送了正月间上门拜年的年轻后生。2005年,王兴起在北京安家后,曾接老人小住,但只一个星期,王大爷就吵着要回老家,理由只一个,“北京没罐儿茶”。

王兴起一说起爷爷,眼睛就通红。他是家里四姐弟中幺儿,也是唯一的儿——他们家从曾祖开始,都是古蔺人说的“金线吊葫芦”男丁几代单传。1980年,父亲带队修大堰,开山放炮时排哑炮被炸死,那年他才10岁,全靠爷爷把他拉扯大。上初中时,家离学校有10多里路——清早,爷爷必让他喝一碗茶后出门;冬天黑得早,爷爷必在村口老鸹岩山嘴接他,一进家门,就是一碗滚烫的茶。当兵回乡探亲每次离家,爷爷都说不要忙,再煨一罐茶喝,其实就是借煨茶要他多留一刻。爷爷94岁那年春节,王兴起省亲回程时,老人一手拿罐一手拿碗,送他到坝子边,连三到四喊他的小名“牛儿”,临别又颤颤巍巍递上一碗茶,“牛儿,爷爷的茶你是喝一碗少一碗了哟,不知明年还能不能喝?昨晚上,你婆和你爸托梦来,喊我过去给他们煨茶。”他当时一扑爬跪了下去,紧抱着爷爷双腿……走到村口老鸹岩山嘴回望时,爷爷还手拿茶罐和碗站在坝子边——那天居然是极好的大太阳,泪眼朦胧中,站立在逆光里的爷爷恍若一尊铜像……

当年冬至,王大爷归天。安葬爷爷后,王兴起特意到镇上赶场,花了不到30钱,买了一个拳头大的砂罐和一斤老荫茶带回北京。但在家中电磁炉上煨出的罐儿茶,却没半点爷爷罐儿茶的糙涩烟火气。这不奇怪,那水已非大山中原生态的“古法”水——爷爷用的是楠竹管接的屋后山涧水。火也非老家火塘里的树根圪兜火,茶罐内壁也没有成精的茶垢,特别是那茶里没有爷爷煨入的爱孙、疼孙、念孙的血浓于水亲情……缺了金、水、火,还叫五行吗?还叫浸透着山野气息与岁月烟火的生命原味罐儿茶吗?

王兴起只是煨不出地道的罐儿茶,而更让人喟叹的是,当下的古蔺也难觅罐儿茶——县城与城郊农村用的都是自来水,土砂罐早已在古蔺河两岸那些新小区楼房里绝种。就是乡下也渐次式微,燃气灶与电炉已在乡场上普及。罐儿茶这幅1980年代以前古蔺的民间风情画,已虚化为王兴起泪眼朦胧中,爷爷那逆光里的影像……

来源:蔺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