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的发生,缘于我爹是个失败者,起码他自己认为是失败者。他热爱绘画,小学、中学都因此小有名气,使他很早就萌发了在画坛扬名立万的理想。顺理成章,大学他应该学美术,不幸他理科成绩也不错,他老师和我爷爷都坚决主张他报考理工专业。那时候——好像任何时代都是如此——生存是头等大事、当务之急,人们笃信搞艺术是一条虚无缥缈又荆棘丛生的道路,即便你千辛万苦走到了尽头,那里十有八九也不是奖台而是陷阱,金字塔尖比针尖还小,凭籍艺术成功且永远成功的人凤毛麟角,远不如有一门手艺的人生来得稳妥。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傍身。艺术何尝不是手艺呢?对不起,艺术这门手艺歪门邪道花拳绣腿误人子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实用的手艺才是手艺。我爹打心底鄙夷这些看法,可他终究妥协了。他除了对自己的艺术天分有自信,其他方面都缺乏自信。他善良,是一个特别顾及别人感受的人。他考上了一所非重点大学,港口自动化专业。他想,先确保一个铁饭碗有道理,事业和谋生可以分开且并行不悖。这样,他这个内地青年,二十二岁以后的生活都在天津度过,并使我诞生在津门。不出意外他也将在天津告别人世。多年后他非常后悔。本来可以进入顶级的艺术院校,那极有希望开创辉煌的事业,结果只读了一个三流大学,像一台机器似的干了一辈子的活儿。这没有什么不公,这是自己选择的必然结果:出类拔萃的艺术才华,平庸的科学技术能力,还能怎么样?

是的,我爹在绘画上一直默默无闻,不然就不会有什么后悔。虽然如此,他仍然始终未放弃对理想的追求。中间只有几年,他被评上高级工程师前后的几年,他没碰过画笔,其余时间,几十年,他都在画。是真爱。只是,真爱、不放弃有什么用?在我们国家搞艺术,没有人脉、圈子,难以专心致志,想要出人头地太难了。他自视甚高,极在乎颜面,羞于求人,无法忍受哪怕一个厌烦或轻蔑的眼神。他一向缺乏孤注一掷的精神,从来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一来,我家墙上就挂满了他的画儿。他的书房里到处堆着他的画儿,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书桌是画案。只有一只小小的书柜,里边塞满了画册,另有十来本跟他工作有关的专业书。他有三幅作品参加过级别还行的画展,卖出去了两幅,这让他跟别人介绍自己的爱好时不至于心虚得难以启齿。他不轻易把自己的画儿送人,他说送给不懂的人他心痛。要我评价,就算我不是他儿子,跟他八竿子打不着,我也会说他画得真的挺好的,不比好些大名鼎鼎的画儿差。他有自己的绘画语言,他的画儿辨识度很高。他的画儿大多是忧郁的冷色调,笔触细腻,构图严谨,故事性强而有一股淡淡的诗意,看着舒服又耐人寻味。我外行,说好说坏都不算数。有一点我很奇怪。他画笔下的男人大都猥琐,女人大都高贵,平日里他却总是一副瞧不起女人的样子,说女人感性狭隘,没有理性高度,没有全局观。鬼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直没让他给我解释。我知道,人有些秘密是无法与外人道的,只能带到坟墓里去。

他也不是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守口如瓶只用画儿说话。我读高中以后,为了不让我走弯路,他陆陆续续跟我讲了一些他的心路历程,以为镜鉴,像是上述他高考前的纠结失算。选择决定命运,他说,有的是天选,即性格,有的是人选,即思想。他说,他的人生有几个关口,上大学是最重要的一次。之后又有好几次,他同样由于自己错误的选择而与良机擦肩而过。比如,《工人日报》社曾要调他去做美编,但要试用一年,且不保证解决家属的户口进京和工作学习问题,他犹豫再三谢绝。大事儿上面,我从来没有选对过,他说。这是人选,也是天选。决定由他做出,是人选。他的性格导致他做出了这个决定,所以又属于天选。我说这不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嘛,他说不一样,思想可以战胜性格。我存疑。正确的选择,天下万事唯此为大,这是他向我反复强调的一句话。切肤之痛啊。

其实,在别人眼里,我爹和他的家庭是幸福的。国有大企业,高工,收入不低待遇不薄,退休了工资还秒杀大半被卷得生无可恋的后浪们。他媳妇儿——我妈——同一个单位的会计,做到财务处副处长,混得不逊于他,关键是善于理财,前期炒股后期炒房,钱生钱利滚利让家庭资产倍增。他儿子,我,留洋博士,高薪体面,这还不说,在年轻人普遍惧婚不婚的当下,三十岁不到就娶了媳妇添了娃。还要怎么着?升大官发大财?升大官发大财都不见得有这惬意踏实。

所以说呢,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清楚。我爹跟我妈五十岁还差一点儿就分房睡了,我都奔四的人了,依然无法理解这个。大事上面从没选对过,包不包括选择婚姻对象呢?至于我,选择学物理他不仅没意见,还为此高兴。好几次,因有大腕儿肆意贬低文学艺术的价值让他暴怒,可他却说我,幸亏你是个学理工科的料。别人问起我的专业,他总是不无自豪地、声调明显升高地说,他是学物理的。我不像他是个文艺胚。我没他那么多情怀。他擅长形象思维我的思维可以从概念到概念。我也不像我妈。我妈既不理解不能跟利益等价的情怀,更不明白天书似的抽象论述。我妈实在是乏味至极。她会花几百块钱熬一罐鸡汤喝,绝不会花几百块钱去买一只唱歌的鸟儿。我爹对我基因突变式的天赋感到欣慰,即使这可能是因为当初错把别人家的孩子抱回了家。他乐于看到我成为一位科学家,这个小小的奇迹。

遗憾我后来还是令他十分郁闷。他希望我完成学业后就在海外就业,可我违背他的意愿,选择了回国。为此我们进行了数次长谈,主要围绕我适合哪种土壤。那是注定要失败的沟通。沟通在双方共同认可的事实上进行才有效,而他陈述的事实,我基本予以否定。他不得不接受我的选择。他说,我不能命令你,只能说服你,要不就不是你在选择。当年你爷爷命令式的说服,是我做出错误选择的重要原因,我没法确定我的意见绝对正确,所以我不能也那样做。你我谁对谁错,只能走着瞧。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二十年,才会有结果。

如我爹所料,七年了,结果仍未显现。我似乎一切顺利,却感觉没那么顺心。我有时会有些迷茫,说不清楚自己那一步走得对不对。这期间,我的又一个重大选择,震撼了我爹,更震撼了我妈。

我媳妇儿是我在网上认识的,闪婚。曾经交过三个女朋友,反复的缠斗拉锯战使我对“恋爱”感到厌倦,使我认识到,要想激情不减地结婚,就得对婚前充分了解对方死心。在麻木无感之前充分了解对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实际上,人与人之间根本就没有充分了解这种事儿。每个人都有他(她)要像维护生命一样维护的禁地。更重要的,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充分了解自己,有些本性潜伏之深连自己都浑然不觉。这就是为什么白头到老的夫妻,也难免被对方的表现惊到。以后再也不要说“你怎么变成这样”,而要说,“原来是这样啊,好吧,要不然呢”。既然如此,除非不打算结婚,把谈恋爱当游戏,不然我干嘛要在“恋爱”上淘神费力。我和我媳妇儿交往十天后,通知了我爹妈我的新恋情,他们不知可否,心里大概在说,小子动作挺快。一个月后,我告诉他们我们要结婚了,这一下家里炸了锅。

太快了,绝对不行,他们的激烈反应不出所料。我还没说我们开始于网恋,这他们更不能接受。质问我了解她多少,我说,软件别问,比如性格品德什么的,硬件报告如下:老家河南信阳,现在是深圳一家跨国酒店的公关,比我大一岁。生父在她不满一岁时便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继父两年前病亡。妈肝癌,恐怕不久于人世。同母异父的弟弟在老家经营一间快鸟驿站,未婚,有同居女友……我爹妈沉默,我仿佛听到他们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的悲鸣。

因有思想准备,我继续按既定方针办。我媳妇儿也想尽快结婚,跟我不谋而合。当然,动机不同。我是参透了“人事”,不愿做无谓的拖延,她是考虑到自己的年纪,时不我待。她很坦诚,在什么事上都是。我妈说她是怕跑了我这金龟婿,要尽快把我拴住,我不能厚颜无耻地附和。还是照顾了一下爹妈的感受,同时避免把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我们交往了三个月后才去领证。我视频他们说领证了,我妈说她不听,说完就哭,我爹拿着手机到他书房(画室)。他说,证都领了,再反对就没有意义了。他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就是看上她漂亮了。我迟疑了一秒钟,回答,是。这是事实,我想没必要否认。她确实漂亮,像江疏影,是江疏影的升级版,我看了她一眼就不再作他想。这有错嘛?我爹找我妈难道不是看上了她的容貌而是看中了她的灵魂?男人年轻的时候哪个不是颜值控。她的好还不止这一点。比如前面说过的她诚实,毫不隐瞒她“不堪”(我妈语)的家境。她没向我提出任何条件,唯一的要求是结婚……这些是不是显示了她的人品和她的外表一样美好呢?万一押错了宝,我也不会像我爹,我要是发现情况不对我肯定不会将错就错。我爹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你妈的思想工作我慢慢去做,她为这事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了。我说,哭啥呀,我媳妇儿好不好都是跟我过,祸害不到她。我爹说,她是关心你,你是她儿子她能不关心嘛。我说,这是我的选择,绝不连累你们,你们只管欢度晚年。我爹说,这话就不懂事了。看得出他想借题发挥一番可忍住了。他说,也没错,这是你的选择。

时间是治愈创伤的最好药方,这话屡试不爽。求婚订婚都没有。婚礼也没有,我爹妈没心思办,我无所谓,我媳妇儿也没意见。过年没回天津,我跟她去了一趟信阳,请她妈、她弟、她姥爷姥姥、两个舅舅两个舅妈吃了一顿饭,就这。婚后日子波澜不惊。坚持跟家里通话,头几次绝口不提我们的婚姻,然后,我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没头没脑地抛出一个问话,还好嘛,诸如此类的。对这种积极的信号我马上做出加倍积极的回应,他问三个字我回答六个字,还行啊,挺好的。我注意到我妈脸上的不屑和竖起的耳朵。再往后,问题越问越多,我妈也开始插嘴,表情渐渐平顺。十一前,我说我们想回天津玩几天,他们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我爹说,啥时候的飞机告诉我们。我们到达天津那天我妈开车,我爹坐副驾,去滨海机场接我们。我爹不会开车。我妈全程无笑容。我媳妇儿肚子已经挺大了,我妈说,有段路在维修,有点颠,你们坐好,我开慢点儿。从机场直接去饭馆,我妈埋单。这是公婆儿媳第一次见面。

结婚就要娃,我能理解我媳妇儿,虽然自己有点不情愿。媳妇儿怀孕我是回天津前一天才告诉爹妈的,他们只说,干嘛这么着急。我妈几年前就宣布,她是不会管孙娃的,她要过自己的生活。生梵高的时候,爹妈都在场。我妈说,她不想被人骂,以后管不管另说。梵高这名儿是我爹起的,里边的小意思不言而喻,我欣然接受,不就是个符号嘛,又不难听。我妈在深圳待了两个多月,直到确定了保姆才走。我爹比我妈多待一个月,他舍不得离开他孙子。从此他三天两头往深圳跑,还抱怨深圳房价太高,他们顶多能买一套小一居。他太爱梵高了,爱死他了。

梵高确实人见人爱。模样上,他全面继承了他妈的优点,完美得像是画中人儿。他一点儿不吵闹,特爱笑,睡着了笑意在嘴角,醒过来笑意在眼里。他就是个小天使,能驱散我们心头的所有阴霾。

在梵高视力还非常模糊的时候,他特别喜欢盯着客厅的九头枝形吊灯看。有一次我爹抱着他说,你看到了什么呢,你看到的是月亮吗,你看到了九个月亮吗。我说,他看到的是乳房,九只乳房,多爽啊。我爹说,你这说的啥话。反正我们家梵高对光影和色彩很敏感,有艺术天分呢。我说别。我爹说,我没说要他当艺术家,可他懂艺术,我那些画儿就有个交待了。我听了没往心里去,呵呵一笑。不久,一天吃晚饭时有人打电话给我爹,大概是夸他含饴弄孙好福气什么的,他乐得合不拢嘴,说谈不上啥福气,生儿育女是最容易的事情,不过有了孙娃心态确实更平和了,此生足矣,再没有什么企图心。我心下大慰,想到总算报答了父母一把,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报答法儿。

转眼梵高要满三岁了。之前我妈在家洗澡时摔了一跤,桡骨骨折,她娇气,我爹陪护了近半年。再之前,梵高刚满一岁时,我岳母去世。我爹说他朝思暮想梵高,我妈离不离得开他他都要到深圳跟梵高过三岁生日。我爹果然提前一周赶到深圳。他转给我媳妇儿几千块钱,让她筹办庆生事宜,自己成天跟梵高黏糊在一起,不亦乐乎。

那天,梵高生日前两天,我爹出事前九天,梵高非要跟爷爷睡。我们隔着一间房都听到梵高跟我爹疯闹,直到十二点多,才终于安静。到半夜三点多,突然听到敲门声。我爹说梵高不知为何醒了,就吵着要妈妈,越来越凶,没办法,只得送他回我们卧室。第二天,我爹把我拉到凉台上,面容憔悴,表情严肃,详述头天夜里的经过。我爹说,梵高吵闹的时候,就是存心跟你拧。我见他喊叫得辛苦,就问他要不要喝水,他哭着嘶吼“不要喝水”。我说好不喝,他又“要喝水”。我喂他喝,他要“自己喝”。喝毕我给他擦嘴,他说“不是这里,是这里”。换个地方擦,他仍说“不是这里,是这里”。因为怕他醒透了难以再入睡,起先没开灯,既然他说没擦着地方,只好打开灯,可他立即哭叫“不要开灯”。我关掉灯,他又哭叫“开灯”。我重新开灯,他却要“我自己开”。我再关灯,他摸不到开关,近乎歇斯底里,“哪里开,哪里开”。终于把这一茬对付完,他要求“抱抱”。我抱起他,可他“不是这样抱,是这样抱”,横竖我抱得不对。他已经三十多斤了,我这把老骨头真被折腾得够呛。

我问我爹专门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个是啥意思呢,娃这样子不是很正常吗,我爹说他认为不正常。他问我有没有觉得梵高变了,我说没觉得。他忧心忡忡地说半年不见他觉得梵高变化太大了。原来他多么乖巧、多么温顺,他说,现在他好暴烈。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就这么爱享受挑衅的乐趣,你这样他就偏要那样,你那样他就偏要这样。他就要看你生气无奈的样子。还有,更奇怪的,就是,当你表示他不听话就不爱他了时,他不是来讨好你、争取你原谅,而是变本加厉,把水杯打翻,把嘴里的水吐出来,故意尿裤子——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床都尿湿了。我发现,他进一步激怒你是想让你打他,在他潜意识中,是不是觉得挨打也是一种亲密接触。这是不是有点可怕,这么小的孩子。我问,你是担心他太早熟了吗。我紧接着说,如今的孩子都这样……我爹打断我,说这不是早熟晚熟的问题。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不是见过他们家的人吗,你觉得他们家的人怎么样。我有点生气,说,你什么意思,多余了啊。我爹不再吭声,谈话不欢而散。

过完梵高的生日没几天,我爹走了。我原以为他会多待一些日子的。他走后第三天,我媳妇儿在单位给我打电话,说我爹去信阳了,见了她弟弟,还让她弟弟带他见了她姥爷姥姥和两个舅舅。他带了好多礼物去,请他吃饭他却坚辞不允。她说,他这么做怎么能先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商量一下呢。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对我家人的不满。我赶紧联系我爹,提示关机。电话打给我妈,问我爹回天津没有,我妈说没,他心里哪有我。

多方找寻了几天,还跑了一趟信阳,无果,只得报警。只能等待警方搜寻结果。边等待边回忆,试图捕捉到一点线索。最后注意力只能集中在那场凉台谈话上。他显然在忧虑我媳妇儿家有谁的异常基因遗传到梵高身上。他就是个极端敏感多虑的人。敏感多虑是艺术家的专利吗?该死的艺术家。

那么,媳妇儿家有什么怪异人物吗?我看不出来。看样子都是本分的小城市民,就她弟弟好像比较懒,比较爱赶时髦。她妈不漂亮。重病的折磨有影响,我见到她妈时,她妈枯瘦如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但她肯定不像她妈。我当时曾用想象还原她妈正常的模样,跟她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当时我想,她像她爹吧。她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问题像根钉子钉在我脑子里。

她亲生父亲始终是一个谜。他在她不满一岁时便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她对她的生父就只有这个简单到粗暴的说法。再仔细推敲,这说法无疑难以令人信服。联想到另一件事,就是她用各种办法,始终不让我们去她(父母)家。我去过她姥爷姥姥家舅舅家,就是没去过她家。她家有什么秘密怕我们知道?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分析,很容易得出结论,她家的秘密跟她的生父有关,这秘密大概率是负面的。是不是她生父并未消失,仍然生活在她家附近?或者是她家的邻居们熟知她生父及她生父和她母亲的纠葛情仇,而且那是相当“惊悚”的故事,因此她怕我们去那里会有好事者告知我们真相?我不禁设想她生父杀害了我爹,以免我爹危及他女儿的幸福。她生父会不会是个天生的罪犯?要不是个浪子?是个疯子?如是,会不会遗传到梵高身上?我爹大概就是这么想的。见鬼,我爹的毛病竟然还是在我身上显现了。煎熬。

过了五天,总算等来了警方消息。在白露河边的草丛中找到一只人造革大提包,我媳妇儿的弟弟和大舅认定是我爹的,用来盛装送给他们的礼物。这是一条有用的消息,可更像是一个噩耗。悲痛中我在我爹的房间里翻检他的物品。在《亲爱的提奥》这本书里,翻出一张B5打印纸,折了一道,上面写有三段话,我爹隽秀的行书。

第一段:

现在小宝是如此可爱,但谁知道将来他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段:

突然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假如小宝遭遇不幸,必须以一个人的牺牲来挽救他,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一种完美的死亡方式。

第三段: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但如果只有老天知道其后果,那就既不是人选也不是天选,那就不是选择者的责任。

物理学有个词儿,内在随机性或本质随机性,指的是绝对的偶然——爹啊,您这是在为我开脱嘛?

打印纸是我买回给梵高涂鸦用的。我的一支一次性圆珠笔在我爹书桌的抽屉里。我判断这是他走前那几天写的。这既是他的自言自语,也是他留给我的“遗书”。

老爹,你这是太脆弱还是彻悟了?你真的就这样自己结束了自己吗?就这样给自己的一生画上句号?你为什么也玩失踪?你知道吗,你这不是为我卸责,而是用一个悬案给我提出了另一个悬案。

来源:郭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