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根生,这个名字在上海弄堂里,微不足道,像青石板缝里夹着灰尘和碎砖屑,轻轻一踩就扬起微微尘土。他出生在石库门深处的一间老房子里,屋角挂着发黄的帘子,墙面斑驳,油烟味和霉味混在一起。家里穷得只剩两张钞票——一张五角,一张一元,永远躺在碗柜里,边角卷起,透着陈年的油腻味。隔壁的王阿婆总爱在巷口哭骂不争气的儿子,唾沫星子溅在根生脚边,根生心里暗暗说:我的人生,不能是这样。

年少的根生早早辍学后,整日晃荡在弄堂里,踩着雨后泥泞的水点,看人打麻将,牌碰撞声“啪啪”响彻巷口;看邻居吵架,口水飞溅,青菜从竹篮翻落在石缝里,滚到水洼里,泛着碧绿油光。他看着王阿婆七十岁还在捡破烂,佝偻的背像只煮熟的虾米,更笃定了要走出去的念头。

“上山下乡”的号召吹来,他毫不犹豫地去了东北吉林。雪地里的日子白得只剩下单调:早晨,霜冻让皮鞋嘎吱作响;中午,雪反射的光刺得他眯起眼;下午,屋檐下冰冷水珠落在瓦片上,啪啪作响。他开始抽烟,手指被烟熏得发黄;喝酒,一碗碗高粱酒下肚,喉咙火烧一样。夜晚,他蜷缩在薄被里,听远处狗吠,听屋顶风声,幻想着再听一次妈妈轻轻的叮咛。枕头下藏着块花布,是他省了三个月口粮钱买的,想着将来有了女儿,要给她做条花裙子。

他遇到了李丹。李丹瓜子脸,大眼睛,像花蝴蝶在男人堆里扑腾。一个下雨的夜晚,雨水顺着屋檐落在水泥地上“嗒嗒”作响,他喝得连筷子都握不稳,碗里的汤洒在木桌上,李丹扶他到床上。九个月后,李丹生下个女儿。农场里的老刘头抽着旱烟,烟圈在屋檐下缓缓升起,说:“这孩子,不像你啊,根生。”根生笑了笑,把烟头掐在鞋底:“没事,只要她愿意认我。”他偷偷把花布塞进女儿的襁褓,像藏起一个易碎的梦。

李丹常常不见人影,把女儿丢给根生。几年后,她彻底消失。根生把女儿送回上海,交给年迈父母抚养,临走前摸了摸女儿扎着羊角辫的脑袋,花布早被磨得没了颜色。东北的雪融化了,他把那些所谓的“希望”留在雪里,碎成一地。

回到上海,他无所事事,没有工作,没有学历,也没劳保,只能靠着一辆破摩托车拉客,赚点小钱。他的摩托车,是那种老式的黑色本田,车身上溅满了泥点子,车座被磨得发亮。他每天早上,就把车停在弄堂口,点上一支烟,眯着眼,等着来来往往的人。

跑摩托赚来的钱,他大部分都花在了吃喝玩乐上。他喜欢打麻将,爱听“哗啦哗啦”的声响,赢了钱,就去弄堂口的理发店,找那个叫小红的姑娘,让她给他洗头按摩。

输多了没钱了,就去跟邻居、亲戚借。借到钱除了再去试试手气,也会起早贪黑跑车,他说做人要有信誉,辛苦点挣点钱还人家。有一次他找老王,刚开口,老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他:“拿去吧,我知道你要说啥。”

日子在浑浑噩噩里流逝。身体垮了,腿上布满黑斑,像潮湿墙角发霉的痕迹,他说:“还能走。”有一天,他走着走着,两眼一黑,昏过去。醒来时,消毒水味扑鼻,白色天花板刺眼,心电监护仪“滴滴”作响。居委老张站在旁边:“根生,你这下要吃苦头了,要截肢了。”他只说:“好。”医生点头,老张垫了钱。女儿赶来,付钱时手指在收据上捏出褶皱,他指:“买包烟,中华。顺便几瓶冰可乐。”女儿点头,转身时脚步顿了顿。

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去理发店:“一条腿没了,脑袋不能再脏。” 每天,根生开着残疾车出门,开得飞快,轮胎在青石地上摩擦出吱吱声,像困兽在车流中横冲。根生很得意,他说交警一般不抓残疾人,抓到了就说残疾人没钱可怜,都能过关。“要感谢共产党,不然我日子没法过。”他强调。

跑残疾车挣了钱,他还是去小店按摩、买水果,大方分给弄堂邻居。日子回到原点,麻木、空虚,却自得其乐。

命运却不满足,三年后根生又查出食道癌,医生说最好动手术,不然也就3个月。他说:“医生就想骗我钱,不看了。”女儿说:“也没钱治!”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了。

日子天天过,他习惯坐在弄堂口,屋檐滴水、风吹落叶,和人聊天、吃点东西、赌点小钱,像孩子一样向居委会要照顾,向女儿要零花钱,把最后时光活成年轻时梦想的模样——无所事事,却自由。居委老张依旧被分配去关照一下根生,老张嘴快,每天劝少吃甜:“根生,你再这么吃,这身体可垮了。”根生不当回事:“活一天算一天。”

老张突然心梗去世,他拄着拐杖去送行,在灵堂前哭得像孩子:“老张啊,我请你去洗脚按摩,你都不去,只知道养生,现在来不及了吧。我至少潇洒过,你呢?”

3年了,他越来越消瘦,每天依旧坚持从五楼走下楼,坐在弄堂口。逮住邻居,滔滔不绝讲人生:“我算没白活,啥都吃过,啥都玩过,女人也有过,女儿也有,不像老张,只能伺候人。”声音小,眼神却有光,像历史学家讲自己的秘密历史。

女儿也不常来,她跟居委会说:“我也要上班的,没空来啊,他哪天没了嘛你们再通知我”。他听说了,笑着说:“够了,不是亲生,还愿意给我送终。”

又是一年,赵根生走了。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声嘶力竭,他女儿默默料理完手续,在海葬申请表上签上了大名。风卷着落叶滑过青石板,像他年轻时踩过的水洼声,巷口的麻将声还在“啪啪”响,没人再提起那个总坐在轮椅上的老头。

来源:幽幽魂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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