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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慈禧太后执意要把伊犁问题的讨论范围扩大到全国,清流党心领神会,迅速上场,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大讨论。张之洞连夜起草《驳俄人悖理照会疏》,在《京报》刊登,引发民间滔天舆论。长江水师提督彭玉麟率舰巡防吴淞口那天,码头苦力们卸货时不慎摔破木箱,露出锃亮的毛瑟枪管,围观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杀毛子、保江山”的吼声。曾纪泽掷地有声,“若国家未吩咐之事,纵刀斧加颈亦不能应”!这声呐喊穿透了冬宫的金顶,成为弱国外交史上最悲壮的绝响。

34、举国大讨论

《里瓦几亚条约》(崇厚协约)签订后,清朝朝野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伊犁问题大讨论。讨论范围和激烈程度在中国近代外交史上极其罕见,不亚于后来的公车上书和“五四运动”。伊犁问题大讨论背后,折射出民族危机意识觉醒,与清朝国家权力格局的双重变革,全国十五省督抚相继表态反对条约,形成自太平天国运动以来最集中的地方势力干预中央政治的现象。

这场讨论的核心矛盾集中在三个方面:在领土问题上,伊犁收回还是不收回?在外交政策上,崇厚协约能不能废除?在社会动员层面,民间舆论首次通过《申报》等新兴媒体介入外交决策,上海、广州等地商人甚至自发筹款支援西北军需。

这场持续22个月的大讨论,最终推动清廷作出“惩崇厚、废条约、再谈判”的决策,其深远意义在于打破了传统外交的封闭性,使边疆问题成为凝聚民族意识的重要载体,也为后来的戊戌维新储备了政治动员经验。值得注意的是,这场讨论中地方督抚与中央清流的合流,标志着晚清权力结构开始从垂直集权向多元协商转变,这种转变在十年后的甲午战争中还将以更激烈的方式重现。

通过伊犁收复问题,清流党迅速崛起,成为晚清政治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核心动因在于权力制衡需求与官僚集团内部矛盾激化的交织作用,慈禧太后为削弱地方实力派,刻意扶植清流党以“清议”抨击督抚贪腐、参与外交问题,通过舆论压力实施政治约束。

清朝晚期的清流党分北、南两派,北派由李鸿藻领衔,标榜气节立场,主张强硬外交,张之洞、张佩纶是代表人物。南派由沈桂芬领衔,主张外交妥协,推行洋务运动,以李鸿章、沈葆桢等人为代表。为鼓励清流党参与政治,慈禧太后专门下诏,鼓励“中外臣工言事”,使翰林院、都察院言官获得参政通道。清流党成员多数是有“专折奏事权”的翰林编修、御史,凭借奏疏,评议时政,迅速扩大影响力。

崇厚条约签订以后,慈禧太后以同治皇帝名义下诏,要求所有言官发表意见,命令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中央部委和各省督抚必须给出自己意见。

这一举措,实际上已经反映出慈禧太后本人的态度。以奕訢、沈桂芬为代表的军机处和内阁主要成员,多数主张遵守协约,按照清朝的中央决策程序,军机处和内阁多数成员的表决结果,基本上就可以形成定论。但慈禧太后执意要把伊犁问题的讨论范围扩大到全国,其目的就是要通过舆论导向,压倒主和派,否决崇厚条约。清流党心领神会,迅速上场,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大讨论。

在当时的清朝中央政府,李鸿藻才是最倔强的鹰派。清流党主要成员,有翰林院侍讲张佩纶、詹事府少詹事黄体芳、司经局洗马张之洞、监察御史邓承修、内阁学士爱新觉罗宝廷,这五个人,被称为李鸿藻帐下的“清流五虎”。

1879年12月15日,黄体芳第一个带头,呈交奏折,斥责崇厚专权误国。“朝廷遣使外国,意在安边,失辞不可,专擅尤不可。史册所记及历届奉使诸臣,未有荒谬误国如崇厚者也”。黄体芳建议朝廷,“重治其罪,以为人臣专擅误国者戒”。

第二天,清流党满人代表、肃亲王豪格七世孙、翰林院庶吉士爱新觉罗·盛昱上疏,请求朝廷严厉惩办崇厚卖国,“诛杀崇厚以谢国人”!

炮仗扔进火药桶,大清国的两位科举状元应声而出,翰林院修撰王仁堪和曹鸿勋联名上奏,要求严惩崇厚,“斩首以儆效尤”。几位清流们的掀起的声浪,瞬间把崇厚推上历史的断头台。

1879年12月29日,司经局洗马张之洞交出作业,连续扔出两个炸药包。张之洞呈送的两篇奏折,分别是《熟权俄约利害折》和《筹议交涉伊犁事宜折》。张之洞提出崇厚之约不可许共十条,摘录如下:

“新约十八条,他姑勿论,其最谬妄者,如陆路通商,由嘉峪关、西安、汉中、直达汉口,秦陇要害,荆楚上游,尽为所据。码头所在,支蔓日盛,消息皆通。边围难防,堂奥已失,不可许者一”。

“东三省,国家根本,伯都纳,吉林精华。若许其乘船至此,即与东三省全地任其游行无异。陪京密迩,肩背单寒,是于绥芬河之西,无故自蹙地二千里。且内河行舟,乃各国历年所求而不得者,一许俄人,效尤踵至。不可许者二”。

“朝廷不争税课,当恤商民,若准、回两部,蒙古各盟,一任俄人贸易,概免纳税,华商日困犹未也。以积弱苦贫之蒙古,徒供俄人盘剥;以新疆巨万之军饷,徒为俄人缓输;且张家口等处内地,开设行栈,以逐渐推广,设启戎心,万里之内,首尾衔接,不可许者三”。

“中国藩屏,全在内外蒙古,沙漠万里天,所以眼夷狄。俄人即欲犯边,迤北一面,总费周折。如蒙古全占,供其役使,彼更将重利以歃蒙古,一旦有事,音信易通,必撤藩屏,为彼先导。不可许者四”。

“条约所载,俄人准建卡三十六,延袤广大。无事而商往,则议不胜议;有事而兵来,则御不胜御,不可许者五”。

“各国商贾,从无许带军器之例。今无故声明,人带一枪,其意何居?若有千百为群,闯然径入,是兵是商,谁能辨之?不可许者六”。

“俄人商税,种种取巧,若各国希冀均沾,洋关税课,必然岁绌数百万,不可许者七”。

“新疆已经议定之界,又欲内侵,断我入城之路。新疆形势,北路荒凉,南城富庶,争硗瘠,弃膏腴,务虚名,受实祸。不可许者八”。

“伊犁、达尔布、巴哈台、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喀什噶尔、乌鲁木齐、古城子、哈密、嘉峪关等处,准设领事官,是西域全疆尽归控制。有洋兵斯有洋商,有洋商斯有洋兵,初则夺我权势,继则反客为主,至彼有官而我无官,彼有兵而我无兵。且各国通例,惟沿海口岸,准设外邦领事,若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乌鲁木齐、古城子、哈密、嘉峪关,乃我境内,今日俄人作俑,设各国援例,将十八省腹地均布洋官,又将何以处之?不可许者九”。

“名还伊犁,而三省山岭内,卡伦以外,盘踞如故,据高临下,险要失矣。割霍尔果斯以西,格尔海岛以北,屯垦无区,游牧无所,地利尽矣。金顶寺又为俄人市尘,现与约定俄人产业,不更交还,是伊犁一线东来之道必穿俄巢,出路绝矣。寥寥遗黎,彼必尽迁以往,人民空矣。掷二百八十万有用之财,索一无险阻、无地利、无出路、无人民之伊犁,将焉用之?不可许者十”。

“俄人索之,可谓至贪至横;崇厚许之,可谓至愚至谬。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遣使臣,下廷议,可谓至明至断。上自枢臣总署王大臣,以至百司庶官,人人皆知其不可。所以不敢公言改议者,诚惧经变约,或召衅端。然臣以为不足惧也,必改此议,不能无事,不改此意,不可为国”。

“崇厚误国媚敌,擅许擅归,国人皆曰可杀者也。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则可杜俄人之口”。

“种种要挟,皆由伊犁而起。若尽如新约,所得者伊犁二字之虚名,所失者新疆二万里之实际。而每年尚须百万饷需,以供边师防军建城开屯之用,是有新疆尚不如无新疆也。索伊犁而尽拂其请,则曲在我;置伊犁而仍肆责言,则曲在彼。况使臣画押,未奉御批示复,一如载书未歃血,岂足为凭”?

张之洞在奏折中,提出了与俄国作战的军事调整、部署和预备方案,“近来之立功宿将如彭玉麟、杨岳斌、鲍超、刘铭传、善庆、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汉、郭宝昌、曹克忠、李云麟、陈国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来京,悉令其详议筹策,分驻京、通、津站及东三省,以备不虞”。清政府在后面的对沙俄的战略部署中,几乎完全采用了这份名单,彭玉麟、鲍超、刘铭传、郭松林、彭楚汉、郭宝昌、曹克忠等人被调往海防和陆防第一线,这次战略规划的制定人,既不是大名鼎鼎的李鸿章,也不是功成名就的左宗棠,而是以笔为旗的四品文官张之洞。

张之洞在奏折中,预判了战与不战的两种结果。“臣料俄人,虽战,不能越嘉峪关,虽胜,不能薄宁古塔,终不至掣动全局。旷日持久,顿兵乏食,其势自穷,何畏之有?然则及今一决,乃中国强弱之机,尤人才消长之会,此时猛将谋臣,足可一战。若再越数年,左宗棠虽在而已衰,李鸿章未衰而将老,精锐尽澌,欲战不能。而俄人行将城于东,屯于西,行栈于北,纵横窟穴于口内外通衢,逼胁朝鲜。不以今日捍之于藩篱,而他斗之于庭户,悔何及乎”?

张之洞说,俄国人再强大,他们也不可能侵略到嘉峪关以东地区;俄国人胜利了,他们也不可能占领黑龙江(宁古塔)以西地区。他们经不住长期的战争消耗,他们的失败是必然的。现在,是一战决胜负的最好机会,我们还有很多从战争中磨炼出来的猛将和谋臣。如果再等几年,左宗棠彻底退休了,李鸿章彻底老了,我们想打也打不下去了。到那时候,俄国人在东边筑城、在西边驻军、在北边建立战略通道,直接威逼到朝鲜。我们今天不御敌于国门之外,以后就要在自己的领土上打仗,错过战略机遇期,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张之洞奏折上去的第二天,慈禧太后下旨,召开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将黄体芳、盛昱、王仁堪、曹鸿勋、张之洞等人的折子一并讨论议处。同一天。慈安、慈禧两宫皇太后专门召见张之洞,这也是张之洞在北京为官第一次进入紫禁城,从此以后,张之洞的人生一路火花带闪电,弯道超车,迅速拿到“中兴四臣”最后一个名额。

总理衙门将清流党的奏折下发给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两宫皇太后单独召见四品司经局洗马张之洞,政治意义不言自明。在京的官员们看清了风向,不甘落后,纷纷效仿,调门越唱越高,声音越来越大,废除协约、重新修约,成为一面倒的主张。更有甚者,一部分人奔走呼号,将严惩崇厚升格为满门抄斩。

后面的半个月,在京官员大部分集体表态,上疏官员有:尚书万青藜,侍郎长叙、钱宝廉,司业周德润,少詹事宝廷,中允张楷,给事中郭从矩、余上华、吴聘之,御史孔宪瀫、黄元善、田翰墀、邓承修,员外郎张华奎,赞善高万鹏,御吏邓庆麟,侍读乌拉布、王先谦,编修于荫霖,御史叶荫昉,肃亲王隆勤、检讨周冠、员外陈福绶等。军机处一共收到奏折23份,全部要求对俄国开战。

1880年1月2日,两宫太后亲自主持朝堂廷议,慈禧太后不再掩饰个人态度,她公开表示,“此事委曲已久,不意要挟至此,万不能忍。若再从之,上不能对祖宗,下不能对天下臣民”。

恭亲王奕訢、帝师翁同龢表示反对。翁同龢问,“西路重兵尚可恃,东三省仅有虚名,北路喀尔喀四部弱极,奈何”?奕訢说,和俄国开战没有必胜把握,废除协约违反《万国公法》,建议“旧约不必改”。

两宫皇太后不再理会反对声音,直接命令,奕訢不再主持军机处工作,翁同龢不再参加朝堂会议,与沙俄的外交谈判由醇亲王奕譞接管、负责。

在今天的历史叙述中,慈禧太后强力主张收复伊犁,“并非出于爱国热情,而是担心新疆失守威胁蒙古及京师安全”。这是一个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常识性悖论,即便在现代交通条件下,伊犁和北京的直线距离也在五千多公里。按这种地理逻辑,无论中国哪一个地方遭遇外来侵略,都会威胁到北京的战略安全。“保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这句话的流毒太深,今天的外蒙古已经无可挽回地丢掉了,但是,北京还在,中国还在。没人愿意公开承认,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两宫皇太后收复伊犁的决心最为决绝,她们可能不是爱国,但她们脑子里牢记着“丢失寸土者不能入宗庙”的满清祖训!

朝堂会议做出最终决定,崇厚擅权误国,“交部严加议处”。用今天的话说,中央纪委已经形成结论,将崇厚所涉犯罪行为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35、杀毛子,保江山

这场传统宗藩体制与近代外交体系的碰撞,撞碎了两个帝国对“规则”认知的最后幻想。

1880年1月4日,沙俄驻华临时代办凯汤德照会总理衙门,质问清政府将崇厚“交部议处”是什么意思?凯汤德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强烈抗议。凯汤德对“交部议处”的质问,暴露出沙俄对清朝官僚体系的认知盲区。按《大清会典》,“交部”指移交吏部议罪,属常规行政程序。但俄方将此理解为“对全权代表的侮辱”,甚至威胁“将视同对俄皇陛下的不敬”。总理衙门官员在答复中引用《万国公法》第十二条“使臣犯罪应受驻在国法律管辖”,反而激化矛盾。

沙俄在外交照会中将军事讹诈进一步升级,要求清军15日内撤离伊犁边境50里,并且威胁,将“重启中亚军团东进计划”。曾纪泽接手伊犁谈判后,在沙俄外交部查阅了中俄双方往来文件,发现俄国外交部给中国的照会中并没有这些内容,要求中国军队撤离边境、派遣中亚军团,全部由俄国驻华武官擅自添加。这也是沙俄对外侵略扩张的一贯伎俩,一个商人或者基层军官,都可以代表沙皇俄国对其他国家发号施令,只要不损害国家利益,沙俄政府一般都会在事后默认。

张之洞连夜起草《驳俄人悖理照会疏》,以“五不可解”逐条批驳。“俄人既认崇厚为全权,复阻我惩办罪臣,是欲以敌国之臣制我天子之权”!经慈禧太后默许,张之洞的奏折在《京报》刊登,引发民间滔天舆论,各地乡绅联署抗议,要求惩办崇厚卖国。

崇厚条约该不该废除,朝野上下已经形成共识。崇厚该不该杀?又出现新的争论。李鸿章联名刘坤一、丁日昌等东南督抚,于1880年2月25日上《请宽宥崇厚疏》。李鸿章指出,“俄人战舰已聚海参崴,新疆俄兵增至三万,若因一崇厚启边衅,东南防务空虚更可虑”。刘坤一说,“诛崇厚徒快人意,于收还伊犁无益。当留余地以待曾纪泽转圜”。

西方列强纷纷站出来,为崇厚辩护。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写给慈禧太后一封亲笔信,要求宽恕崇厚。英国驻华公使托马斯韦德拜会李鸿章,表示“惩办全权大使将危及各国在华外交安全”,英国愿意出面协调沙俄,重新改约。西方列强对崇厚条约的支持,是对世界殖民主义体系的极力维护,也是“殖民逻辑”的“双重标准”。他们一边用枪炮逼迫弱国签订不平等条约,一边却要求清政府遵守所谓的《里瓦几亚条约》,这是霸权逻辑的自我证言。荷兰驻华代办说得很直接,“亚洲君主们正注视着伊犁结局”。他们认为,如果清政府成功推翻不平等条约,将会鼓舞英属缅甸、法属印度支那等东南亚殖民地的奋起反抗。

清流党不依不饶,逼迫朝廷开铡问斩。黄体芳上疏,“释崇厚独非中国之大辱乎?忽然赦免,一经宣播,天下臣民必至惊异骇愕,众论哗然。将以九重之震怒为不足畏,国家之刑章为不足凭,草野黎庶,从此皆有玩视朝廷之心,纲纪荡然,何以立国”?崇厚惹下这么大的祸乱,说免就免,举国舆论不足畏,国家刑法不足怕,以后每个人都会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这还了得?

张之洞更是变本加厉,上蹿下跳,左右开弓,连李鸿章和刘坤一都一起开骂。“李鸿章高勋重寄,岁糜数百万金钱,以制机器,而养淮军,正为今日。若并不能一战,安用重臣”?“刘坤一身为干城,甘心畏葸,不能任战,以解君父之忧,但恃曲赦以为侥幸之计,致令慈安皇太后深宫旰食,慈禧皇太后扶病临朝,何以为心、何以为颜”?他把两宫皇太后生病,都算在李鸿章和刘坤一等人头上,说李鸿章怕打仗就不要做朝廷重臣,说刘坤一怕打仗有何脸面继续当官?“今者俄人恫喝,英法居间,首以赦免崇厚为请,而南北洋大臣张皇人告,枢臣不再计,廷议无深谋,既无能战之人,安有万全之策”?俄国人已经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英国法国居中调解,要求赦免崇厚,你们南北洋大臣和军机处的大人们天天开会,推选不出来一个能打仗的人,拿不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在清流党强势逼迫下,举国上下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街谈巷议,无不以一战为快”。1880年2月12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正式任命大理寺少卿、英法公使曾纪泽出使俄国,重新谈判,缔结新条约。2月19日,清朝政府向俄国发出外交照会,宣布废除崇厚协约,“崇厚所议条约,违训越权,窒碍难行”。

1880年3月3日,礼亲王世铎主持刑部庭审会议,判决崇厚“斩监候”,等待秋决。

应该说,“斩监候”是一个富有政治智慧的判决,既平息了民间的愤怒,也保住了崇厚的性命,为曾纪泽后面的谈判留下余地。指责李鸿章“辱国媚敌”的说法显然过于激进,李鸿章等人的救疏行动,本质是“以空间换时间”的危机管控策略,虽然遭受道德批判,但客观上为曾纪泽改约谈判争取了战略窗口。这一事件,深刻反映了晚清外交在民族主义情绪与地缘现实间的艰难抉择。

在大清国朝堂上下讨论废除条约、惩办崇厚的时候,俄国人虎视眈眈,摆出一副武力要挟的姿态,海军大臣上将列索夫斯基率波罗的海舰队二十三艘战舰开赴图们江,俄国陆军从欧洲向远东和中亚集结,从喀什边境到乌苏里江沿岸,上万里战线,阴云密布。

1880年的正月,北京城里飘着细雪。乾清门外的铜鹤凝着冰凌,军机处的炭盆日夜不熄。张之洞《驳俄人悖理照会疏》的墨迹还没有干透,圣彼得堡的冬宫里,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正用红铅笔在地图上划出三道箭头:波罗的海舰队劈浪东来,西伯利亚铁路运兵车喷吐黑烟,土耳其斯坦军区战马嘶鸣。香港《孖剌报》惊呼,“二十三艘战舰的炮口对准了满洲龙兴之地”。李鸿章深夜拜访醇亲王府邸,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办?紫禁城的更鼓敲过三更,慈禧太后还没有入睡,她用手指轻轻敲着摆在案桌上的《坤舆全图》,问身边的小太监,“听说新疆雪下得很大,能埋得住俄国人的炮车吗”?

2月12日,总理衙门正式任命大理寺少卿、时任驻英法公使曾纪泽替代崇厚,出使俄国,重新修约!

3月1日,两宫皇太后以光绪皇帝名义给军机处连发七道上谕,在新疆、蒙古、京津冀、黄渤海、西南沿海两万里战线上,做出全面军事部署:

湘军水师名将彭玉麟、李成谋率领长江水师,向东部沿海集结,负责长江入海口和东南沿海地区的海上防务。

李鸿章统领北洋舰队,在大连、青岛、烟台布防,负责渤海、黄海沿线,重点防御沙俄太平洋舰队进犯。

重新启用湘军将领,吴大澂帮办吉林军务,统领湘军旧部,负责东北地区陆上防务。

命令湘军名将鲍超、湘军名将曹克忠、淮军名将刘铭传,招募旧部和团练,北上参加对俄备战,负责张家口、库伦、绥远、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北方陆地边界。

新疆方面,伊犁将军金顺统领八旗军精锐部队,驻防乌苏、塔城沿线,作为对沙俄伊犁驻军正面进攻的主力部队,一旦战争打响,负责收回伊犁。刘锦棠升任“帮办新疆军务大臣”,统领老湘营各部,驻防喀什,负责从西路进攻伊犁。张曜升任“帮办新疆军务大臣”,统领嵩武军、川军徐占彪部、老湘营谭拔萃部,驻防阿克苏,负责从南路进攻伊犁。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锡纶,在与沙俄正面作战最前线,军事力量相对薄弱,命令召回棍噶扎拉参组建的蒙古骑兵旧部;命令孔才定西营、徐学功振武营西移,归锡纶节制。

清朝对沙俄作战分东西两个战区,西线战区由左宗棠负责,东线战区由李鸿章负责。西线战区云集了全中国当时最精锐的陆军部队,武器装备达到欧洲军队同期水平,部分装备甚至好于沙俄军队,处于进攻态势,优势很明显。对于战争形势,沙俄方面看得也非常清楚,他们并不准备在伊犁和清军决战,伊犁之战如果打起来,主要战场在东北地区、渤海、黄海一带。

相比之下,李鸿章的任务和压力更重,他不仅要防御来自蒙古和东北地区的陆路进攻,还要负责从东北亚到东南沿海的海上防线。

根据沙俄军事部署,沙俄从土耳其斯坦军区调动5个步兵师、约3.2万人,往西伯利亚方向移动。李鸿章征调宋庆毅军驻防张家口,抽调刘铭传招募淮军旧部,组建“热河机动兵团”。但这两支队伍的装备普遍老旧,前线部队仅有37%装备了后膛枪,弹药储备不足20日用量。根据前线情报,沙俄阿穆尔军区约3万部队部署在黑龙江边境沿线,李鸿章被迫从北洋海军抽调克虏伯炮大炮,增援吉林军务帮办大臣吴大澂。

陆上防线有清一色的百战名将坐镇,压力相对较小。海上防线漏洞百出,瑷珲副都统文绪奏报,东北“江防木船难挡俄铁甲舰,请速调南洋水师增援”。烟台方面也在求援,“防区现有兵力不足,应急调渤海湾水师4艘炮船支援”。负责东南沿海防务的长江水师,只有9艘木质战船,航速不足8节,只好征调招商局商船改装火炮台。福建水师只有3艘运输舰,无岸防重炮,只能紧急修筑基隆炮台。

即便如此,两宫皇太后仍然要求军队做好不惜一战的准备。1880年8月,军机处密旨要求李鸿章,“陆防务求稳妥,海防宁可示强”。在中俄双方严阵以待的大形势下,军民同仇敌忾,督抚们也放下立场和偏见,形成全国备战、誓死抗战的统一战线。

当列索夫斯基舰队的阴影笼罩图们江口,一封加急信穿越太行山驿道,送往左宗棠大营,李鸿章向左宗棠请求军火支援,左宗棠罕见批复,“淮军所需火药,即日拨付三万斤”。与此同时,两广总督张树声将新购的克虏伯炮分运北洋,湖广总督李瀚章更截留湖北厘金二十万两解赴东北。这些曾因派系争斗势同水火的重臣们,此刻奏折里竟不约而同写着“疆吏守土,义不容辞”。

长江水师提督彭玉麟率舰巡防吴淞口那天,上海道台刘瑞芬亲自押运江南制造局的军械登船。码头苦力们卸货时不慎摔破木箱,露出锃亮的毛瑟枪管,围观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杀毛子、保江山”的吼声。

醇亲王奕譞在军机处值班房看到来自全国各地请战奏折,对翁同龢感叹,“往日督抚奏折,字里行间都是算计。如今这满纸血性,倒让我想起咸丰年间打长毛的光景”。紫禁城冬日的斜阳透过窗棂,照在那幅被各色朱批覆盖的《坤舆全图》上,恰似这个古老帝国在危机中迸发的最后光芒。

李鸿章在写给潘鼎新的信中,坦承了自己内心的压力,“时艰至此,我辈只合以血诚报国耳,成败利钝非所逆睹,鞠躬尽瘁而已”!李鸿章的感慨,既包含直面列强环伺的悲壮担当,又超越了湘淮派系之争,彰显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儒家大义。梁启超评价李鸿章,“以一身为万矢之的,犹悍然以血躯支危局”,恰为此话最佳注脚。

在讨论伊犁问题的过程中,两宫皇太后双双患病,慈禧得了肝病,一个多月不能临朝议事。慈安皇太后本来是小病,“偶感风寒”,服完汤药后病情突然加重,不幸离世。沈桂芬是南派清流领袖,正是他推荐了崇厚,才酿下这么大祸患,沈桂芬心情抑郁,卧床不起,跟着慈安太后离世。恭亲王奕訢初心不改,一直坚持要遵守崇厚协约,被慈禧太后直接夺权。围绕伊犁问题,大清国中央政府几乎塌方。

36、外交风云

郭嵩焘,晚清最具前瞻性的外交家,被称为“中国近代外交第一人”。1876年,他以中国第一位外交公使身份出使英法两国,这位孤独的先行者以洞见与勇气,为封闭的王朝撕开了观察现代世界的第一道缝隙。他在《使西纪程》中直言议会制度的优越性,主张“政教为本、器物为末”,遭到清流党弹劾。在处理“镇江趸船案”时被指责“有辱国体”。1879年,清廷以“办理洋务失当”为由将其召回,抵沪时竟无官员迎接,返乡后更遭遇乡绅抵制,这位首任驻外公使在一片谩骂声中结束了他的官宦生涯。

梁启超曾评价他,“于举国昏暗中独醒而立”,正是这种超前的清醒,使他成为时代的祭品,却也奠定了郭嵩焘作为中国近代化思想启蒙者的历史地位。

1880年,郭嵩焘在湖南老家,根据自己对西方社会的观察和了解,写下《论俄事疏》,托李鸿章转奏军机处。郭嵩焘提出“循理外交”主张,承认中俄实力差距,主张通过国际法谈判而非盲目主战。郭嵩焘是晚清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身无半亩,心忧天下,对国家和民族有着与生俱来的使命感,《论俄事疏》体现了近代中国外交思想从“夷夏之辨”向现实主义的艰难转型。

郭嵩焘把洋务运动和外交工作区别开来,认为崇厚惹下的祸乱,不是洋务运动的失败,而是外交使命的失败。“臣奉使出洋时,以崇厚曾使巴黎,就询西洋各国情形,但言其船炮之精,兵力之厚,以为可畏。崇厚名为知洋务,徒知其可畏而已,是知其势而不知其理,于处办洋务终无所得于心也,一再力持敷衍之计,而忘其贻害”。崇厚所谓的洋务,是看到了西方列强的强船利炮,被吓破了胆。他办了几十年洋务,却没有自己的心得,一味敷衍,不知其有毒、有害。

“臣在巴黎与崇厚相见,询以使俄机宜,仅言伊犁重地,岂能不收回。颇心怪其视事之易,而亦见其但以收回伊犁为名,于国事之利病、洋情之变易,皆在所不计”。我在巴黎见过崇厚,问他和俄国人谈判有什么策略?他回答得很轻巧,伊犁是西北重地,怎么能不收回来?我当时就感觉奇怪,这么大的事,在他看来很容易,可见他对国家大事、外部世界,一点都不了解。

“朝廷以议驳条约加罪使臣,是于定约之国,明示决绝,而益资俄人口实,使之反有辞以行其要挟。崇厚殷实有余,宜责令报捐充饷赎罪,而无急加以刑以激俄人之怒,即各国公论,亦且援之,以助成俄人之势。臣所谓定议崇厚罪名,当稍准万国公法行之者此也”。郭嵩焘认为,崇厚是国家的使臣,崇厚有罪,应该抄他的家,但不应该治他的罪。郭嵩焘搬出了他视若神明的《万国公法》,认为判处崇厚有罪,是授俄国人以口实,西方列强也不答应。

“廷臣主战只是一隅之见,似宜斟酌理势之平,求所以自处,而无急言用兵。臣查西洋构患以来,凡三次用兵,广东因禁烟,宁波、天津因换约,皆由疆臣处置失宜,以致贻患日深,积久而益穷于为计。然其时中外之势,本甚悬绝,一切底蕴,两不相知,徒激于廷臣之议论,愤然求一战之效。至今日而信使交通,准情理处,自有余裕。俄人之狡焉思逞,又万非比英法各国专以通商为事。衅端一开,构难将至无穷”。郭嵩焘这番言论,把中央政府官员和地方大臣全部数落了一遍,他说,朝堂上的官员们主战,是他们个人的偏见。他说,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发动的反侵略战争,都因为边疆大臣们处置不当,又把事情夸大处理,绑架了主流民意。战争的窗口一旦打开,后患无穷。

接下来,还有洋洋洒洒的千字长文,论述当今形势,说今天的大清国已经不能和道光、咸丰相比,我们应当据理力争,而不能听任群臣逞口舌之快。郭嵩焘对伊犁问题的态度,与其整体外交思想一脉相承,坚持通过国际规则化解危机,既体现出他对国际问题的前瞻性认识,也暴露了晚清改革派在主权问题上的投降和妥协。

郭嵩焘这个奏折,对扭转时局发挥了关键性作用,至少给慈禧太后提供了一个台阶,为曾纪泽赴俄谈判提供了理论指导。

李鸿章曾经私下议论,“俄事之坏,自去腊宝(宝廷)、张诸君(张之洞)慷慨陈言而起,直至今日节节贻误。清议之祸与明季如出一辙,果孰为之耶?至于我辈受其訾謷,更无足怪”。李鸿章认为,伊犁问题陷入谈无可谈的困境,完全是因为清流党操纵舆论形成的结果,和明朝末年的情形一模一样,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我们这些人被舆论诋毁谩骂,一点都不奇怪。

1880年6月26日,清政府为了给曾纪泽赴俄谈判创造条件,宣布赦免崇厚的“斩监候”,改为监押。清流派如丧妣考,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陈宝琛“伏读崇厚开释之旨,不禁失声痛哭”。陈宝琛上疏抗议,“祖宗二百年之刑典,廷臣百数十辈之公论,我皇太后、皇上犹不能主之,而听罪臣挟外交以自固也。且使天下臣民痛心扼腕,欲伸其忠愤之气”。

接下来的重担,压在曾纪泽身上,1880年2月,曾纪泽临危受命,出任伊犁问题谈判代表。鉴于崇厚的沉重教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给曾纪泽拟好了代表权限和谈判范围,“此次办法,自以全收伊犁为是。否则,仅议条约,酌予通融,倘能就绪,尚是中策”。如果不能全部交还伊犁,“则惟有随时随事请旨遵行,宽其时日,缓以图之”。

曾纪泽赴俄国以前,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再次发电报强调,如果俄国方面不肯归还伊犁,最差程度也要把崇厚条约废除掉,收回伊犁的问题可以暂时搁置下来。“到俄后先告以难准之故。如因条约不准,不还伊犁大可允缓,能将崇厚原议两作罢议,便可暂作了局”。

曾纪泽接替郭嵩焘出任英法两国公使,已经两年,他对西方社会已经有了初步了解。1880年7月21日,曾纪泽离开英国伦敦前往圣彼得堡。临行前,他向两宫皇太后提交了自己对当前外交局势和对俄谈判的看法,为中国外交史留下一份重要的历史档案《敬陈管见折》,摘要如下:

“伊犁一案,大端有三,曰分界,曰通商,曰偿款。筹办之法,亦有三,曰战,曰守,曰和。言战者谓左宗棠、金顺、刘锦棠诸臣,拥重兵于边境,席全胜之势,不难一鼓而取伊犁,似也。臣窃以为伊犁地形岩险,攻难而守易,主逸而客劳。俄人之坚甲利兵,非西陲之回部乱民所可同日而语。大兵履险地以犯强邻,直可谓之孤注一掷,不敢谓为能操必胜之权,不持此也”。曾纪泽说,俄国船坚炮利,伊犁易守难攻,没有必胜把握。

“伊犁本中国之地,中国以兵力收回旧疆,于俄未为所损。而兵戎一启,后患方长,是伊犁虽幸而克复,只可为战事之权舆,而不得谓大功之已蒇也。俄人恃其诈力,与泰西各国,争为雄长,水师之利,推广至于东方,是其意不过欲藉伊犁以启衅端。而所以扰我者,固在东而不在西,在海而不在陆”。以战争方式收回伊犁,俄国人没什么损失,我们却后患无穷。俄国海军比我们强,他们借伊犁问题挑衅,实际目标在东方海岸,而不在西部陆地。

接下来,曾纪泽用三千多字长文,分析时局和利弊。这些微言大义的文字和方略,用今天的上帝视角来看,多半是空话,愿景悲观,但态度坚决。“伏念微臣世受国恩,滥跻卿贰,即使身在事外,苟有一知半解,犹宜尽献萏荛,以备采择。况既膺使职,责有攸归,岂敢缄默唯阿,鲁莽从事,自避嫌疑之谤,上贻宵旰之忧”。这些话,是写给清流党们看的,我不会越权行事,也请你们不要猜疑。“臣所以言分界之局,宜以百折不回之力争之,通商各条,则宜从权应允者,盖以准驳两端,均贵有一定不移之计,勿致日后为事势所迫,复有先驳后准之条。此臣愚昧之见也。事体如此重大,本非一人之见所能周知,请旨饬下总理衙门、王大臣及大学士、六部、九卿原议诸臣,详细酌核”。涉及两国边界的事,我会尽最大努力争取,决不屈服。关于通商部分,我如果迫于形势暂且答应他们,也会上报到总理衙门及中央各部,请大家审议、审批。

曾纪泽最后表态,“既臣说全无是处,通商各条,必须全驳,臣俟接准总理衙门文牍,自当恪照指驳之条,逐一争辩。臣自惟驽下,勉效驰驱,际此艰难,益形竭蹶。唯有谨遵不激不随之圣训,殚竭愚忱,冀收得尺得寸之微功,稍维大局”。如果中央政府认为我们一丝一毫都不能让步,我也会尽竭全力,一字一句和他们辩驳。希望遵照皇上和皇太后的意旨,能在伊犁谈判过程中取得一点点成效,缓和目前国内的紧张局势。

1880年7月30日,曾纪泽抵达圣彼得堡。和崇厚出使俄国的高规格接待礼遇不同,曾纪泽在俄国遭到冷落,甚至没有俄国外交官到码头迎接。中国方面对此也有预判,曾纪泽出使俄国的时候,他的英法公使头衔依然保留,如果沙俄方面避而不见,至少他还能来去自由,以驻英法公使的身份回到伦敦,不给俄国人留下话柄。

8月4日,曾纪泽主动拜访俄国外交大臣戈尔恰科夫、俄国外交部高级顾问热梅尼。戈尔恰科夫直接问曾纪泽,你是不是头等公使?有没有全权特使的授权?曾纪泽说,我职居二等公使,不是全权大臣。戈尔恰科夫说,崇厚是全权大臣,头等公使,他签订的协约你们国家都不承认,你作为二等公使,有谈判权吗?曾纪泽回答,“吾驻使,以有议约之权为断”。

俄国人不想和曾纪泽继续谈下去,说他们已经通知俄国驻华公使布策赴北京,中国方面有什么问题,可以先在北京和布策商谈。曾纪泽表示,自己是大清国派驻俄国的公使,理所应当和布策交换一些意见。俄国外交部答应,召布策回国。

8月14日,曾纪泽到俄国外交部询问,布策回来没有?热梅尼推托说,布策腿摔坏了,在瑞士休养。曾纪泽知道俄国人没有谈下去的意愿,不再掩饰他此行的目的,告诉热梅尼,你们的外交部给我国发去照会,提出边界划分、两国通商等四件事,我有国家授权,可以和你们在这里谈判。

热梅尼说,按照万国公法,全权大臣签了字的文件,你们必须承认。你们不但不承认《里瓦几亚条约》,反而把你们的大使治罪处理,这不符合万国公法,所以我们不和你谈判,我们会派代表到北京,直接和你们的中央政府谈。

曾纪泽抓住这句话,说,我们的国家没有参加万国公法组织,崇厚签的协约不能算数,朝廷派我重新和你们谈判,以便详细考察西洋公法。“中国以使臣失职,悖朝旨,故罪之,无预外国事,旋虑碍贵国颜面,已释之矣”。热梅尼说,“您说得很有道理。但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必须奏请我国皇帝,等圣旨下来再做决定”。曾纪泽又等了十天,俄国方面毫无音讯。

8月23日,曾纪泽再次到俄国外交部,询问,布策回来没有?热梅尼说,布策已经从瑞士启程,再有三四天可以回到国内。热梅尼威胁说,布策作为驻华公使,按照外交礼仪,回来和曾纪泽见上一面,他仍然要返回北京,商谈《里瓦几亚条约》的执行问题。意思是,我们根本不准备和你谈判。曾纪泽说,如果布大人去北京只是为了修订协约,大可不必,我现在就有朝廷授予的谈判修约权力。

热梅尼说,“要是真像您说的这样,当然好。但要是有不能商议的事情,布大人还是应该到北京去商议办理。”曾纪泽说,中国大皇帝有诚心和好的心意,我们深知贵国大皇帝也愿意和中国和好,没有什么不能商议的事。两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话,仍然没有达成坐下来谈判的意向。

8月27日,俄国驻华公使布策终于回到圣彼得堡。热梅尼约见曾纪泽,表示,《里瓦几亚条约》不能废弃,在这个基础上,双方可以谈其他问题。曾纪泽说,你们的戈尔恰科夫外长给我国发去照会,称,贵国大皇帝不强求中国完全同意之前条约,我们只不过是要商议,把原来一些不合理的条款酌情修改,并不是废弃条约。我已经接到总理衙门发来的电报,请求将协议期限延长三个月,以便进行商议。热梅尼说,“我们也接到了外交部指示,同意贵国请求,将换约日期延长三个月”。

这一天,曾纪泽终于见到俄国驻华公使、首席谈判代表布策。布策说,“我奉我国大皇帝的命令折返回来,和贵爵会面,是想问清楚中国的想法,奏明皇帝,决定是否可以在这里商议落实条约。如果按照贵爵您提出的纪要,相差太远,我们就没办法再讨论了”。

曾纪泽说,贵国大皇帝既然说不强求中国完全同意,我们感谢这份好意,所以不会完全抛弃原条约。我国方面已经提出修改意见,总是要修改几条,彼此才不会有太大损失。热梅尼说,“中国如果想在这里商议,必须有不再反悔的证据,才可以相互商量。不然的话,如果重蹈覆辙,你们双不愿意承接,两国的事情就更难办了”。

曾纪泽说,这个请您放心,因为有前车之鉴,我们更加会小心处理,不会再有这种情况。

话说到这个份上,布策再也不绕来绕去,开始抱怨和批评。“去年定约以后,中国如果有难以答应的条款,为什么通过私下渠道,开诚布公地向我们说出来呢?中国不和我们商量,反而让局外的人参与进来,说那么多不该说的话。现在我国很难再做出大的让步,这种被动局面,是你们单方面造成的。”

能把对方拉到谈判桌上,是走向胜利的第一步。曾纪泽委曲求全,终于打破了俄国方面设置的重重障碍,开始了伊犁问题的修约谈判。曾纪泽怀揣着破碎山河的最后希望,以“驽下之才”自比,却肩负着收复伊犁的万钧重任。面对俄国外交官布策的咄咄逼人,曾纪泽掷地有声,“若国家未吩咐之事,纵刀斧加颈亦不能应”!这声呐喊穿透了冬宫的金顶,展现了曾纪泽在外交绝境中“不激不随”的智慧与担当,成为弱国外交史上最悲壮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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