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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英内阁决议侵华清朝廷自大轻敌

义律率领的舰艇离赖恩爵的水师不远了。他派首席翻译郭士立和两名没有带枪的士兵,乘坐一只小艇来到师船前面,要求把两封信交给中国官员。赖恩爵答复说,他只管巡查海面,不与夷人交往,更无权接受夷人的禀帖。如果他们有所要求,应当通过通事或者行商向地方官递禀。

郭士立用流利的中文说:“一封信是关于解决食物问题,将军正在阻止我们得到食物,因此这封信必须交给将军答复。还有一封信,是希望中国方面不要在水井中下毒,应当允许我们得到淡水。不然,这是不人道的野蛮行为。”

赖恩爵回答说:“野蛮的恰恰是你们这些夷人。你们把害人的鸦片走私到中国,无异于图财害命,不是野蛮是什么?钦差大人让你们具结后进口贸易,你们不想放弃鸦片贸易,因此拒不具结;你们的水手打死了中国村民,本应当立即交出凶手由地方官审判,可是已经两月有余,义律拒不交凶,钦差大人这才下令禁绝柴米食物。你们不说因,只说果,是何道理?有何脸面指责中国人野蛮?真正蛮不讲理的是你们英夷!到我天朝来贸易赚钱,却不肯遵守天朝法度,试问有哪个国家会容许你们如此行径?”

郭士立百般辩解,最后说:“无论怎么说,把所有的人包括无辜的妇女和生病的孩子赶到海上,不允许接济食物和淡水,这就是不可宽恕的罪恶。昨天将军没收的食物,我们已经付过钱,请将军下令还给我们。那些妇女和孩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这些食物。”

赖恩爵回答说:“要想获得食物和淡水,其实很简单,你告诉义律,只要交凶、具结,很快就会一切照旧,食物、淡水甚至回到澳门居住,钦差大人都会答应。”

双方各说各话,争执很久没有结果。

郭士立回到船上,与义律商议半个多小时后,再次来到赖恩爵的座船前,举着一封信说:“请将军务必收下这封信,请尽快允许我们获得食物。如果半小时后我们还没有得到昨天已经购买的食物,我们不得不向你的战船开炮。这不是虚言,请将军一定重视。”郭士立命令一名士兵强行登船,把信放到甲板上,然后乘小艇回到船上去。

赖恩爵收到义律的信,与下属们紧急商议。按义律的要求接济食物肯定不行,先开炮肯定也不行,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不能首先开衅。最后决定,派一个人到英国船上去解释,希望他们能够立即回航。同时派人到炮台上去,告诉他们,如果双方真的打起来,他们要开炮助战。

义律看到一只小船搭载一名士兵向他们驶来,在海面上晃晃悠悠,显然是艘空船,并未送来他期望的食物。看看时间已经超过了半个小时,他恼怒地下令开炮,给中国人点教训。

停泊在最前面的大鹏营水师战船上,士兵欧仕乾正在弯腰整理炮械,一枚实心弹呼啸而来,打在他的腰上,他被打出了几米远,当时就死了。赖恩爵吼道:“狗日的英国红毛鬼启衅了,开炮还击!”

再起锚调头已经来不及,三艘战船上的官兵们立即把炮抬到对着英船的一侧,纷纷向英国三艘船艇开炮,但因为炮口太高,炮弹大都掠过英船,打到了海里,只有一发击中了“路易莎”号的桅杆。后来九龙山炮台也开炮助战,“路易莎”号桅杆上挂着一面三角旗,吸引了炮台上的火炮注意力。“路易莎”桅杆中了十几炮,被打得在海上左摇右晃,士兵们站不住,在甲板上翻滚。

士密立即下令撤出炮台的炮击范围。赖恩爵寸步不让,率三艘战船紧追不舍。离开了炮台的帮助,赖恩爵就占不到优势了。他虽然有三艘舰船,火炮数量并不比英舰少,但无奈生铁所铸的红夷大炮放几发炮管就发热得厉害,必须凉一凉才能再用,结果英舰放三炮,他们还放不上一炮。双方互击两个多小时,赖恩爵不肯撤退,而“路易莎”射速太快,所带一百多发炮弹已经全部打光,于是只好向尖沙咀方向撤退。

这时候炮艇“窝拉疑”号和商船“剑桥”号赶来增援。“路易莎”号从“窝拉疑”号上得到弹药补充,重新投入战斗。“剑桥”号驶近“路易莎”号,船长道格拉斯向义律请示,他打算绕到中国水师战船的后面,从船尾袭击他们。义律同意了他的计划。

赖恩爵率三艘舰船,对付一艘炮艇、两艘商船还有一艘小艇的进攻,没有留意到有船绕到后面偷袭。道格拉斯和水手划到离赖恩爵船尾四十码的地方,放下浆,拿起毛瑟枪向船尾连连射击。赖恩爵调拨一部分士兵到船尾抵挡,向道格拉斯射击。道格拉斯的手下倒下了好几个,他的手臂也被打穿,只好撤出战斗。

这时已近下午六点,天色昏暗,义律发出命令,退兵回航。赖恩爵的战船上弹药已经用尽,也不追赶,下令回航。

义律回到香港码头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船长们都来打探消息,看到义律的脸色,就知道没占到便宜,失望地各自回船。士密问义律:“中国战船已经没有炮弹了,为什么不趁机好好教训他们?”

义律说:“以‘窝拉疑’的实力,追过去击沉他们一艘船不是问题。可如果激怒了中国人,广州水师都来进攻,以目前的实力,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本来这一次只是试探一下,看一看中国水师能否像从前一样与我们合作。今天下午的战斗告诉我,他们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我想,现在还不是与中国人开战的时候。”

这时候,秘书送来刚收到的澳门葡萄牙人的回信,总督边度在信中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不能中止与亲密的英国和同样重要的中国之间的中立。我希望看到各方都圆满地终止这些争端。但在争端解决前,除非我接到敝国政府明确的命令,否则我不能改变上述的中立。”

“可恶的葡萄牙人!”义律愤怒地把信扔到地上。

这时候,“士林加沙尔”号、“皇家萨可逊”号和“汤姆士葛”号的船长来见义律,问他与中国水师交涉的结果如何。义律说:“正在交涉。”

三位船长已经知道双方交火。“汤姆士葛”号船长万若拉说:“监督阁下今天与中国水师交火了,这就意味着与中国关系更难以挽回了。我们从4月份赶到南中国海,已经过去了五个多月!我们从孟买装载棉花前来贸易,受鸦片的拖累,正常的贸易也不能进行。我们的损失正在一天天加大。”

义律说:“我比大家更想恢复正常贸易,一切都是因为中国钦差那可恶的、毫无人性的具结要求。”

万若拉说:“我们以为,监督阁下不顾所有英商的利益,断绝与中国的贸易是很不明智的。监督阁下可以有所坚持,但我们认为应该先设法让商人们把鸦片以外的货物卖掉后再与中国的钦差理论。”

义律说:“为了长久的、可靠的商业利益,暂时中断贸易,这是必需的。”

万若拉说:“我们没有夹带鸦片,我们不怕中国钦差砍头的威胁。请监督允许我们与中国的钦差具结。”

其他两位船主也附和说:“是的,这是目前减少损失最可行的办法。”

义律说:“中国的钦差也不愿中断正常贸易,他的大皇帝会责备他的。这是目前我们唯一可以和中国的钦差讲条件的筹码,你们不能私自与中国钦差具结,这是危险的、不顾大局的行为。”

彼此谈不拢,三位船主失望而又愤怒地离去。

接到大鹏营参将赖恩爵递来九龙炮战的报告时,林则徐、邓廷桢和关天培正在一起吃午饭。

根据赖恩爵禀报,当时他带领三只师船在九龙山口岸查禁接济,防护炮台。午刻,义律带大小夷船五只来到九龙洋面,先遣一只接近师船递禀,请求买食。他正遣弁开导间,夷人出其不意,五船炮火一齐点放。有记名外委之兵丁欧仕乾,弯身料理军械,猝不及防,被炮子打穿肋下殒命。赖恩爵见其来势凶猛,于是指挥各船及九龙山炮台对敌开炮,击翻双桅夷船一只,在漩涡中滚转,夷人纷纷落水,各船始退。少顷,该夷来船更倍于前,复有大船拦截鲤鱼门,炮弹蜂集。我兵用网沙等物设法闪避,一面奋力对击,连放大炮,轰毙夷人多名,一时看不清楚。但见夷人急放舢舨,下海捞救。时有兵丁陈瑞龙一名,手举鸟枪,毙夷人一名,被回炮打伤阵亡。双方激战五时之久,夷船始遁回尖沙咀。水师战死者两名,受重伤者两名,轻伤者四名。师船间有渗漏,桅篷略有损伤。

三个人传看赖恩爵的禀帖,从禀报来看,水师并未吃大亏。如果夷船真被击沉一艘,那可称为大捷。英夷纷纷落水的说法太过笼统,到底英夷死伤多少,无从判断。

林则徐让关天培吩咐水师,设法继续搜集情况,让邓廷桢谕饬新安知县梁星源,也设法打探情况,尽量弄清双方的伤亡实情。同时再派一艘快艇,前往通知澳门同知蒋立昂,设法从澳门打探消息。尤其是澳门新闻纸,有重要消息要随时禀报。

关天培说:“从禀报看,英夷没占到便宜。好在水师伤亡也不算重,大人不必过于担心。”

林则徐说:“水师果断击敌,勇气可嘉,我并不担心。现在我弄不明白的是义律,他怎么没有一点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向我水师挑衅?”

邓廷桢说:“赖简廷在禀帖中说,义律是来求买食物。这可以从另一方面说明,断绝英夷柴米食物的办法已经奏效,英夷如今缺食严重。”

关天培说:“还有一种可能,义律一方面求食,一方面是试探水师的实力和反应。简廷狠狠教训了义律,也许他知难而退,不久会向大人低头。”

林则徐说:“这实在无从揣测。不知这次海战,英夷新来的炮舰有没有参加。如果参加了,说明英夷的炮舰并没有传说的那么神。”

关天培重新看一遍赖恩爵的禀帖,指着“该夷来船更倍于前,复有大船拦截鲤鱼门,炮弹蜂集”的话分析说:“从这几句话,英夷的‘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都应该参加了,尤其‘复有大船’一说,应该就是指‘窝拉疑’号而言。”

林则徐说:“但愿义律能够知难而退,幡然悔悟,尽快交凶具结。”

义律竟然率舰队袭击广东水师,实在出乎林则徐的意料。如果义律胆敢冒险向珠江口来犯,能不能挡得住他?“嶰翁,仲因,此前我就有巡阅水师的计划,此事不宜再拖。我决定近期巡阅炮台,检阅水师,一则振作士气,二则也算给义律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我大清水陆将士,严阵以待,休想轻举妄动。”

关天培答应立即回去准备。

巡阅那天恰是八月十五,他们一行十余艘舰船,先到横亘珠江中的横档山前。关天培向林则徐介绍说,横档山屹立中流,将珠江一分为二,横档山西侧江流中多有暗沙,而东侧江流水深,尤其是东岸山脚下,水深数丈,大吨位的洋船都是由此出入,是珠江咽喉要道。所以此处是海防的重中之重。横档山上早就建有炮台,东岸南山上已经建有威远、镇远两处炮台,今年根据林则徐和邓廷桢的意见并奏请道光帝旨准,新建了靖远炮台,三处炮台形成品字形,俯瞰江面。同时,又在横档山和南山之间,安设了两道铁链木排。

此时,第一道铁链木排已经拉了起来。铁链是由八股铁链合成,比碗口还粗,一个链环重达十余斤。这道铁链长一千二百余米,上系大排三十六排。每一大排,由四个小排联成,每一小排,由四根长十二三米的木头横穿两道横木,并用铁箍箍紧。铁链两头分别固定在横档山和南山的巨石上,中间则有大铁锁接扣,有事则横绝中流,无事则分披两岸,如门开合,以控出入。为此专设划船四只,水兵一百二十名,由把总两员统带,现场表演铁链木排开合。开合一次,约需半小时。林则徐颇为满意,叮嘱关天培,务必每日详察,若有寸铁脱扣,一木离排,要立即修复,百密不任一疏。

看完铁链木排,船靠南山脚下,林则徐亲自验看铁链安根处。在山脚下的岩石上,以人工凿出石槽,以八千斤废炮横安槽底,炮身上外加铁箍四道,牵引着八股铁链。安根之处如此坚固,林则徐很放心。

由此登岸,视察距离江边最近的威远炮台。关天培指挥演放五千斤大炮,在隆隆轰鸣中,炮弹远击对岸山根。关天培向林则徐保证说,如果夷舰来犯,先以铁链木排拦截,再以岸炮轰击,可保珠江门户坚固。然后又参观今年刚刚竣工的靖远炮台。靖远炮台建在威远炮台东北侧,相距二百余米。炮台呈月牙形,长近二百米,高五米有余,置大小火炮六十门,垛墙、炮洞底层均用花岗岩垒砌,顶层用三合土夯筑,台后用巨石砌成近三百米的半圆形护墙,墙上设有枪眼,万一敌军登岸仍可凭墙固守。炮台的东西两头各有券顶城门一座,控制着炮台两端唯一的通路。在六十门炮中,有十门是从澳门购进的西洋铜炮,重量不及一千斤,但射程却不逊于数千斤铁炮。

邓廷桢向林则徐介绍说:“铜炮十分坚固,不像生铁所铸有炸膛之虞;另外炮管平滑,炮弹与管壁之间的空隙小,火药的推力损失就少,因此射程远。只是价格太过高昂,实在不能多备。”

到了下午,林则徐一行登上沙角炮台,观看水师操练。受阅数十艘战船,先是操演阵法,然后表演打靶。靶船离战船一里左右,只见战船上开一炮,远处靶船则沉没一艘。然后水兵表演泅水阵式,百余水兵在洋面上或潜或浮,然后拿着刀枪在水上对阵。水兵水上表演结束,船上表演又开始了,数十人每人背一面旗,爬上桅杆,把旗子挂在高高的桅顶。检阅结束,受阅的战船各自归航。林则徐说:“仲因,我有个问题向你请教。”

关天培说:“大人折杀我了,我哪里担得起请教二字。大人请讲。”

林则徐说:“今天前来受阅的舰船,想来应该是水师的精锐。我看大部分战船备炮十门。第一轮打靶大部分战船都是放了十响,第二轮的时候,有的却只响了九炮甚至八炮,这是怎么回事?”

关天培说:“大人观察真是仔细。不瞒大人说,有些炮炸膛了,所以能用的炮就只剩了八九门了。”

林则徐惊讶说:“仲因,我知道水师的铁炮会炸膛,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关天培说:“是啊,我不敢瞒大人,偶放几炮,炸膛十之一二,如果打得多了,炸膛则会上升到十之二三。”

林则徐说:“这如何了得!我们的炮为什么这么容易炸膛?夷人的炮也这样吗?”

关天培说:“夷人炼铁水平高,所铸的炮坚固耐用,很少炸膛。咱们铸的炮呢,太脆,里面经常有气泡,有些气泡大如茶盅!怎么办呢?只有加粗炮管,其结果就是炮身太重。另外,炮管里面也不够规则光滑,炮弹和炮管之间缝隙太大,影响了炮弹的射程。这么说吧,同样重量的炮,夷人的射程能比我们远出三之一甚至一半。夷人的火炮重量轻而射程远,船上就可以多装载几门。比如我听说英夷最大的战船装炮七十多门。咱们的战船最大的也就装炮十门,要想打到夷船,非开近了不可,不然只有挨打的份。”

“仲因,这可不能小视。你一是赶紧打听有没有懂西洋炼铁的,赶紧跟他们学。二是想办法买一艘夷人的商船,再买几门洋炮,这样有几艘战船能够与夷人的战船相匹敌,其他的战船再勇往冲锋,才能海上制敌。”林则徐又对邓廷桢说,“嶰翁,知道你困难,想想办法,给仲因筹划点银子,尽快弄一艘洋战船。”

邓廷桢说:“大人放心,一定帮仲因设法。”

关天培说:“林大人和邓帅如此支持水师,我就是赴汤蹈火,献出这条命又何足惜。”

林则徐批评说:“仲因,士气要鼓,可你是水师实际的主帅,不要轻言牺牲。”

这时候一艘哨船到码头停下来,一名差役气喘吁吁爬上炮台,说:“林大人,蒋同知派我送来一封禀帖。”

林则徐看罢,大笑说:“好消息,义律请葡萄牙人从中说和,想坐下来谈。”

邓廷桢和关天培传阅了澳门同知蒋立昂的禀帖,都很高兴。邓廷桢说:“义律这厮,十几天前挑衅水师,被赖协台狠狠教训了一顿,现在想清楚了,只好向大人低头了。”

林则徐说:“恐怕没那么简单。欺弱畏强是英夷本性,也许在劣势之下,不得不作缓兵之计。和义律交手半年多,我发觉此辈尤其狡诈。现在他似乎知罪悔罪,但听其言,还要观其行,我是不敢全信他了。反正,不管他玩什么花样,必须交凶、具结、呈缴新到的鸦片,否则,他休想蒙混过关。”

邓廷桢说:“章冉有个想法,似乎具结一条,不必如此执着。我知道他的想法不妥,所以一直没向大人说起。”

林则徐说:“章冉专门给我上过一个禀帖,也是谈这个想法。他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但只是站在义律角度进行的考量。如果站在天朝的角度来看,具结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为什么?你们也都知道,皇上派我来,目标是拔本塞源。我之所以坚持具结,就是利用夷人惜命这一点,让他们有所畏惧,不敢轻于一试,从此不再夹带鸦片,一切归于正当贸易。如果没有这一条,他们逐利的本性,必然敢于冒险。如果查出来了,大不了货物入官。此例一开,查不胜查,他们再故伎重施,贿赂巡缉的吏胥,不用多久,岂不又恢复从前的旧样?拔本塞源,岂不成了一句空话?仲因我问你,茫茫大海,你的水师就是全部用于缉毒,你能忙得过来?你敢保证不会出现第二个韩肇庆?在这一点上,我会寸步不让,我希望嶰翁和仲因,都能明了其中的原因。不是我固执,实在是舍此别无良方。”

谈到韩肇庆,邓廷桢不免尴尬。林则徐看东边海平面上,已经升起一轮满月,月亮向海面上洒下银辉,大潮涌动,海面上波光闪闪。他拉拉邓廷桢的衣袖,说:“嶰翁,走,咱们到凉楼上赏月。”

凉楼在炮台后面的最高处,平时用作观察哨,当然也是望日赏月的好去处。登上望台,满月已经升起很高,三人站在栏杆边,一边赏月,一边议论今天巡阅水师的得失。邓廷桢兴致很高,约林则徐赋诗。关天培说:“我有一张《延龄瑞菊图》,要为老母亲献寿,早就想请两位大人赐题,无奈不得时机。今天两位大人诗兴如此高,想请两位赐下墨宝。”

这件事情邓廷桢已听关天培说过一次,他当然帮着说话:“林公,仲因是位大孝子,吴太夫人十天后生日,仲因请人画了幅画,想请你我题诗,就今天晚上题如何?”

关天培是位大孝子,林则徐不但知道,而且深为佩服。几年前,关天培的父亲关自明病逝,当时他刚刚署理江南提督,将老母亲接到衙署去居住,以便晨昏定省。后来他升任广东水师提督,将要南下赴任。那时,关老太太年近八旬,受不了长途颠簸之苦,又不愿拖累儿子,坚决要回淮安。她嘱咐关天培:“移忠作孝,不必分心以母老为念。”关天培只好让夫人杨氏、长子奎龙、次子从龙侍奉老太太回淮安,自己只身赴粤莅任。

去年八月二十六日是关老太太八十诞辰。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是八十大日子!关天培专门请假,想回家为老母祝寿,无奈广东洋面不靖,防务吃紧,只好作罢。今年情形如此,更不能回乡了。前几天,正遇上虎门衙署内菊花盛开,有并蒂双花者,有一蒂三花形如品字者,有重楼花分三层者,有一茎双头花开四朵者,更有黄菊一枝顶开大菊一朵,又于花瓣中另生六茎,茎端各开小花一朵,共成七子之形,争奇斗艳,芳香扑鼻。关天培特请广东著名画家何翀即席绘了一幅《延龄瑞菊图》,打算寄回家中,向老母献寿。

随从在案子上点起两支酒盅粗的红烛,《延龄瑞菊图》也已经铺开。画得的确不错,林则徐赞不绝口。一面看画,一面构思,先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草稿,稍作修改,就题在画幅右侧的空白处:

一品斑衣捧寿卮,九旬慈母六旬儿。

功高靖海长城倚,心切循陔老圃知。

浥露英含堂北树,傲霜花艳岭南枝。

起居八座君恩问,旌节江东指日移。

邓廷桢赞道:“功高靖海长城倚,真是对仲因的最好褒奖!不过,‘旌节江东指日移’,我可舍不得!”

因为林则徐早就实授两江总督,不久前上谕还令他海口事件一旦办竣,立即移督两江。他希望关天培能够跟他到两江,出任江南提督。邓廷桢当然舍不得,因此他题诗的最后两句是“南交(指广东)正倚长城重,未许东篱带露移。”

林则徐笑笑说:“嶰翁,仲因要是有分身术就好了,你一个,我一个,谁也别争。”

关天培捋着长须说:“两位大人太抬举关某了。等英夷俯首帖耳,南海波靖,两位大人想让我去哪里,我无不听命。”

万里之外的英国伦敦,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在他的办公室召集几个人秘密开会。

他说:“诸位都已经得到消息,中国的钦差在广州把两万多箱鸦片——那是英国臣民的财产,全部销毁了。我接到了惊慌的、可怜的义律的报告,这样的报告他已经发给我不下五份。他的想法,必须给中国人一个教训,不瞒诸位说,我也是这样的想法。我认为,对付中国的唯一办法是先揍它一顿,然后再作解释,应当不仅使中国人见到大棒,而且还要先让他们在背上尝到它的滋味,然后他们才会向那个能够说服他们的唯一论据——大棒论据低头。”

听到巴麦尊这样的表态,几个人都鼓起掌来。

巴麦尊说:“我已经说服首相阁下,明天内阁将召开会议,专门讨论对付中国的问题。今天我召各位来,就是听听你们最后的意见。这些意见我将如实带到内阁会议上,并将他们作为说服内阁的依据。”

早已经回国的最大鸦片贩子查顿说:“中国钦差已经销毁了两万多箱的英国人的财产。我要强调的是,向中国钦差上缴这些财产的时候,商人们是先交给驻华商务监督,然后由监督代表英国政府交给中国钦差。这就是说,中国钦差毁坏的是英国政府的财产。那么这意味着两点,非常关键。一是英国政府必须兑现承诺——这个承诺是驻华商务监督代表政府作出的,要赔偿商人们的损失。二是这个损失,英国政府应当让中国政府来赔偿。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我们需要从中国人那里得到的,不仅是金钱的赔偿,还要包括拿过来几个岛屿,作为英国臣民在中国的立足之地,就像葡萄牙人据有澳门。他们毁坏了我们的鸦片,我们拿他们的岛屿,道理就这么简单。我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还要趁机让中国人改变他们傲慢的制度,中国有上万里的海岸线,有那么多的港口,为什么只允许我们在广州一地贸易?英国要使中国政府至少开放五个沿海城市,让英国商民自由地在那里贸易。”

印度和中国协会主席拉本德说:“对,最后一条最为重要,这是长远的、稳固的利益基础。”

印度和中国协会由一百零九家与鸦片贸易有着密切利害关系的大公司代表组成,他们包括进出口贸易、航运、金融等各界巨头,当然,更少不了鸦片商人。会长拉本德是下院议员,与巴麦尊一样,是辉格党最活跃的成员。一个月前,他牵头成立了专门策划对中国发动战争的九人委员会,几天前,他与查顿还有史密斯组成三人核心小组,全部精力都放在策划对华战争上。

拉本德说:“勋爵阁下非常明白,自从蒸汽机发明后,就好像突然从地下冒出了数不尽的廉价劳动力,英国的各种产品产量迅速提高,就以纺织为例,三十年间增长了三十倍。这些产品需要足够大的市场来消费它们,可是,英国与法兰西、美利坚三国之间都在推行贸易禁运,这直接导致英国的产品在欧洲和美洲扩大销售变得越来越困难。如今,世界上唯一没有被开垦的处女地就是中国。所有具有扩大贸易野心的国家都在盯着中国,这是块利益无穷的土地,它的面积是那样广大,它的人口是那样众多,如果英国下手晚了,中国就可能被我们竞争伙伴们拿到手里。中国的钦差在广州毁坏了巨额的英国政府的财产,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不但议员们、银行家、商人、鸦片运输的船长们不答应,就是上帝也会为我们惋惜!”

对华棉货出口商、纺织资本家、曼彻斯特商会主席莫克·维卡说:“我想提醒勋爵记住一个数字,去年英国向中国出口棉织品一千九百三十万磅,占英国出口总值的一半!如果中国市场进一步打开,棉纺织品的销售将会有一个惊人的增长!中国有庞大的人口,其人富有积极的消费性格,如果把那个国家的市场开放给自由贸易商人,则英国货在那个市场上的销量将比其余全部世界的总销量还要大。有人算过一笔账,如果每个中国人的衬衣下摆长出一英寸,就足够我们所有的纺织厂快乐地生产一年!”

孟买及加尔各答商会主席、英籍鸦片种植商说:“我要说的是,鸦片贸易对英国具有重要意义,它不仅使销售鸦片的商人变得富足,而且给英国经济带来极大的好处,它直接支持了英国在东方的巨大统治机构,支应英王陛下在印度的机关经费。鸦片贸易的兴起,用不着使印度贫困就给英国每年带来六百万镑的收入。单就刚刚提到的纺织品来说,中国占了整个销量的一半,印度则占了不下四分之一,而之所以有如此惊人的购买能力,是鸦片给印度带来了巨大的收入。通过种植、加工鸦片变得富足的印度人,乐于购买英国的纺织品。”

巴麦尊的亲密伙伴、对华航运投资人、银行家、下议院议员约翰·阿拜·史密斯说:“对华贸易对英国极为重要,我也想提醒勋爵留意一组数字,它事关六百万镑资本、九万吨航运、五百到六百万镑的税收。目前英国政府必须予以保护,必须借此机会,采取适当的手段,一劳永逸地把我们对中国的商务关系安置在荣誉而稳固的基础之上。我还要提醒大家注意一个事实,因为经济不景气,工人们正在罢工,他们正在联合签名,要颁布《人民宪章》。通过一种恰当的方式,把工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对英国社会的稳定也是极为有利的。”

“没有别的方式,最好的方式就是派出英国的海军,到中国去进行一场意义重大的战争。”查顿向巴麦尊表示,如果需要,他愿为此效劳,重返中国,“如果女王陛下派我到中国去,我想,需要一艘最大吨位的头等轮船——并不是说一定需要这么大吨位的船,而是这种集中力量的出现,能使中国政府信服我们力量的强大和他们的弱小。这样一艘大船在一个安全的港口抛锚,许多小的鸦片船就可以靠它装备起来,统一由女王陛下海军军官指挥。此外再增加大约十二艘各种吨位的军舰和足够运载两千吨货物的运输船,以及六七千名海军陆战士兵,这就足够让中国政府低下他们固执而傲慢的头颅了。”

巴麦尊说:“义律监督在信中说,广州的那位钦差有点不好对付。他是一个清廉、能干的官员,对中国人很有号召力。在广州采取军事行动,遇到的麻烦可能会大一些。他建议,应该直接把军舰开到北方的海河口,那里离中国的都城很近,他们的皇帝会特别重视。”

查顿说:“正是,我还在中国时,就曾经这样议论过。如果海军到中国去,应该封锁中国沿海的主要港口,以便中国答应四项要求:一是对英国人在广州所受的侮辱表示深切的歉意;二是赔偿缴给钦差大臣的鸦片;三是增加开放对外贸易的港口,例如福州、宁波、上海和胶州湾。为了达到这些要求,需要占领某些岛屿,例如舟山、厦门和金门。如果需要占领靠近广州的岛屿或港口的话,我建议占领香港,因它控制着一大块安全的锚地。占据这里,将来会比澳门更有价值和前途。”

辉格党创办的《每日公报》记者约翰·克劳夏说:“从中国回来的商人们带来消息,英国国旗在中国受到了侮辱,女王陛下的官员和一群英国商人遭到囚禁与虐待,这些消息在报刊上的及时发布非常必要,他可以激发起英国人的荣誉感,让他们把目光注视到世界的东方。现在更有一种说法,中国人根本不会禁烟,他们的朝廷想垄断其中的利益。他们禁烟,就是为了打击外国竞争者。又有一种说法,钦差大臣和广州的大官都拥有几千亩罂粟种植园,他们为了保护自家的种植,因此极力禁止鸦片进口。”

这次会议一直开到晚饭前,巴麦尊说:“我听了各位的意见和建议,有足够的信心说服内阁,尽快答应那些正在受到威胁的商人们的要求。”

第二天上午,内阁专题会议召开。巴麦尊详细汇报了他所了解的中国禁烟情况以及给英国带来的极大损害和侮辱。“中国的钦差在虎门把能给我们大英帝国带来无限利益的大批商品,全部给予销毁!这是我大英帝国的奇耻大辱!近一个月来,我连续收到各界的信函,就在近两天,我先是收到曼切斯特三十九家企业联名致函,伦敦商人九十八家联名致函,还有印度的英籍商人四十二家联合致函,他们共同的要求就是政府对中国采取强有力的对策,利用机会,使对华贸易获得安全的、稳固的、永久的基础。”

然后巴麦尊提出了五个问题,请内阁讨论:一是政府对于查理·义律用政府名义承担下来的两万箱鸦片的责任是承认呢,还是否认?二是如果否认这份责任,政府就让受害人听天由命吗?三是如果承认这份责任,政府是简单地向国会提议付出那笔钱呢?还是把义律以政府名义承担下来的义务当作强迫中国政府赔补受害人所受损失的义务,而以林钦差办事的暴虐性作为向中国政府提出要求的根据?四是财产是如此用暴力夺去的,政府替他们提出赔偿要求,同时,为了将来把不列颠人民和中国人的关系放在安全的基础之上,政府是否要进一步提出缔结一个条约的要求?并且对于中国人所加于英王官员的绝大失敬也要求某种道歉或赔偿呢?五是如果政府这样决定,那么压迫中国人顺从的最容易最有效的强制手段是什么呢?

军政大臣麦考莱首先发言。无论讨论什么问题,他说起来总是滔滔不绝。今天也不例外,他口若悬河地反对中国人,坚决主张采取敌对行动:“我要求内阁和议会批准政府派遣远征军去惩罚那个极其野蛮的国家!要狠狠地教训它!要迫使它开放更多的港口,要保护我们天经地义的合法贸易!”

贸易大臣拉保契尔打断军政大臣的话说:“您的意思我们已经很明白了,我们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财政大臣巴林说:“商人为了保全义律和其他英国人的生命而缴出鸦片,以致损失两百万镑,事情应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应当首先讨论决定。”

首相迈尔本勋爵坚持英国政府不应该付这笔钱。贸易大臣拉保契尔以为东印度公司应该付。军政大臣麦考莱说:“英国政府和东印度公司都不该支付这笔钱,而是应当由海军去掠夺中国人的财产来支付。”

印度事务大臣霍布浩斯爵士说:“要封锁一千多英里海岸线,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去与北京的皇帝交涉,让他下令赔偿。”

经过长时间的讨论之后,最终决定派遣一支舰队到中国海去,并训令印度总督对于舰队司令所采取的任何必要行动都要予以合作。

内阁会议结束后,巴麦尊回到他的办公室,鸦片贩子查顿、对华航运投资人史密斯、东印度与中国协会主席拉本德、曼彻斯特商会主席莫克·维卡都在等消息。

巴麦尊说:“各位,内阁已经通过决议,要派出一支海军,与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国家作战了。根据帝国的宪法,议会对外交政策几乎没什么发言权,可以肯定地说,海军舰队前往中国,只是个时间问题。接下来,诸位应当为出兵方案及细节贡献情报和建议了。”

经过几天紧张地商讨,巴麦尊制定了作战计划,向义律发出第十五号训令,正式把英国政府发动侵华战争的决定通知他,并说明了作战计划的要点。

林则徐的《义律率船偷袭师船已予反击及葡人代为转圜折》摆到了道光皇帝的案头。道光看了奏折开头的提要,眉头就情不自禁地舒展开了。奏折开头写道:“臣林则徐、臣邓廷桢、臣关天培跪奏,为英夷义律于出澳后率领该国夷船,以索食为名,突向师船开炮,经参将赖恩爵等奋勇抵御,大挫其锋,该夷旋向澳门同知投递恳求说帖,并托西洋夷目代为转圜,臣等仍当相度机宜,酌筹剿抚,先将现办情形,恭折奏祈圣鉴事。”

这是喜报。一则英夷寻衅,结果被英勇的水师打败;二则英夷求西洋夷代为转圜,说明真是黔驴技穷了。英夷不过尔尔!

奏折中对赖恩爵和水师将士的勇敢不吝笔墨,“赖恩爵见其来势凶猛,挥令各船及炮台弁兵施放大炮对敌,击翻双桅夷船一只,在漩涡中滚转,夷人纷纷落水,各船始退。”道光帝用朱笔在“击翻”“纷纷落水”等词边画了圈,并在旁边注道:“可嘉之至。”

对此次战事的结果,林则徐奏称:“计是日接仗五时之久,我兵伤毙二名,其受伤重者二名,轻者四名,皆可医治。师船间有渗漏,桅篷亦有损伤,均即赶修完整。嗣据新安县知县梁星源等禀报:查夷人捞起尸首,就近掩埋者,已有十七具,又渔舟叠见夷尸随潮漂淌,捞获夷帽数顶,并查知假扮兵船之船主得忌剌士手腕被炮打断,此外夷人受伤者,尤不胜计。”

从奏折看,广东水师是不折不扣的一次大捷,我战死人员二名,伤者不过六名,而夷人就近掩埋者就有十七具,何况还有“夷尸随潮漂淌”,受伤者“尤不胜计”!道光皇帝兴奋地在“随潮漂淌”“尤不胜计”等词边画了圆圈。

接下来,奏报了义律恳求转圜的情形,并推断说“义律其言故不可遽信,然既经此番摧挫,其懔畏之状亦已情见乎词。”“此后义律悉能恪循法度,不越范围,自当宣布皇仁,宽其既往,若万不得已,仍须制以兵威。臣等亦已密定机宜,蓄养精锐,于山海形胜逐一详细讲求,且察看水陆官兵,似亦皆能用命。”

道光皇帝在“若万不得已,仍须制以兵威”句旁加朱批:“既有此番举动,若再示以柔弱,则大不可。朕不虑卿等孟浪,而诫卿等不可畏葸,先威后德,控制之良法也,相机悉心筹度。勉之慎之。”

同奏折一同上奏的,还有一个《钦差大臣林则徐等奏为英国非不可制请严谕将英船新烟查明全缴片》。这个附片提出自己的观点:“对外夷宽固可以弭衅,宽而失之纵驰,则贻患转足养痈;严似易于启衅,然以小惩即可大戒,此中操纵,贵审机宜。”

对此观点,道光帝感到颇有新意,而且大有道理。

接下来,林则徐阐述英夷并非不可制服的原因,“夫震于英吉利之名者,以其船坚炮利而称其强,以其奢靡挥霍而艳其富。不知该夷兵船笨重,吃水深至数丈,只能取胜外洋,破浪乘风是其长技;惟不与之在外洋接仗,其技即无所施。至口内则运棹不灵,一遇水浅沙胶,万难转动,是以货船进口,亦必以重资请土人导引,而兵船更不待言矣。从前律劳卑冒昧一进虎门,旋即惊吓破胆,回澳身死,是其明证。且夷兵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其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是其强非不可制也。”

都知道英国富足,但林则徐认为,英夷之富亦不足夸,更不足恃。“该夷性奢而贪,不务本富,专以贸易求赢,而贸易全赖中国畀以码头,乃得借为牟利之薮。设使闭关封港,不但不能购中国之货以赚他国之财,即彼国之洋布棉花等物亦皆别无售处。故贸易者,彼国之所以为命,而中国码头,又彼国贸易者之所以为命,有断断不敢自绝之势。第又闻该国前因构兵多年,大亏国用,是其富亦不足夸也。”

然后又分析中英形势,认为英国朝廷不可能对中国发起战争,“且该国所都兰伦地方来至中华,须历海程七万里,中间过峡一处,风涛之恶,四海所无,行舟至此,莫不股栗。又闻该国现系女主,在位四载,年仅二十,其叔父分封外埠,恒有觊觎之心,内顾不遑,窥边何暇?臣等细察夷情,略窥底蕴,知彼万不敢以侵凌他国之术窥伺中华。”

林则徐认为,鸦片成了英国人掠夺中华的唯一手段,因此近年来走私日重。他认为目前到了关键时刻,必须除恶务尽,绝不能意存趋避,粉饰目前。“伏乞皇上明降严旨,切责臣等务将夷船新烟查明全缴,如违即照新例惩办,彼奸夷自必扉然帖服,于杜弊清源之道,实为有裨。在民生永断病源,无非托一人之福佑,在臣等懔肩重任,尤须仗圣主之恩威。”

次日一早,在军机处候朝的穆彰阿接到太监送出来的奏折,林则徐的一折一片,道光帝在上面作了御批,许多词句边画了红圈。穆彰阿看了道光作的批注,“咦”了一声,递给潘世恩说:“潘相,这是林少穆的一折一片,皇上的意思,好像对夷人的政策要变。”

潘世恩早就花眼了,就着烛光,把折子举得老远,吃力地看着。好在不必看完折子,只看朱笔圈过的词句和作的批注,就大体知道,广东水师在九龙打了大胜仗,英夷被打服了,通过葡萄牙人求和。“皇上意思,好像不必再对英夷讲客气?”

穆彰阿说:“圣意的确如此。”

王鼎对朝廷一味软弱早就不满了,说:“早该如此。蛮夷有什么了不起,要是早几年像林少穆这样敢于碰硬,夷人何至如此猖獗,鸦片之害又怎会如此之烈!”

穆彰阿说:“王相,我听人说,诸夷之中,英夷最为强横,坚船利炮,不可小觑。”

王鼎不屑地说:“那都是鸦片毒贩编造出来吓唬朝廷的。少穆身在海口,对夷人的虚实摸得最清。英夷前来偷袭,显然是有备而来,结果被打得大败,还沉了一条船,可见英夷水师不过尔尔。所谓船坚炮利,不过是以讹传讹。”

穆彰阿说:“我意还是要劝皇上再忍忍,中外开衅,军饷粮秣,那可是无底洞,如今国库空虚,两位都深知底细,如何经得起边衅。”

王鼎不像潘世恩那样谦下退让,挥挥手说:“不然,那要看是花在什么地方。当年张格尔叛乱,朝廷也是库空如洗,可是照样出师西征,平定了叛逆。事关社稷安危,就不能只算小账。”

穆彰阿“哼”一声不再说话。一会儿太监来叫起,三个人鱼贯而入。道光帝看来心情不错,叫着穆彰阿的字说:“子朴,林则徐的折片你们看了吗?”

穆彰阿说:“看过了。”

道光帝说:“林则徐朕没看错他,真是能办事。他到广州,不出十几天,就让夷人乖乖缴出了两万余箱鸦片;用了二十多天,就把收缴的鸦片全部销毁,向中外展示了天朝禁烟的决心;为了拔本塞源,他又采取了让夷人具结的办法,英夷不肯就范,偷袭水师,结果大败,还被击沉一艘双桅船,如今只好托西洋夷出面求和。英夷不过尔尔。”

穆彰阿说:“皇上,奴才听说英夷坚船利炮,在西夷诸国中实力最为强大,偶尔一败未必能说明问题。奴才以为,还是坚持林则徐陛辞时皇上所授的方略,既要拔除烟毒,又不要惹起边衅。”

“朕原来也是这样想。”道光离开御案,边走边说,“英夷耗得起,咱们耗不起。林则徐去了广东,已经七八个月了。两江总督又不可久缺,朕希望他能尽快了结海口事件,回两江本任。朕觉得林则徐说得有道理,宽固可以弭衅,宽而失之纵驰,则足以养痈遗患;严似易于启衅,然以小惩即可大戒。狠狠教训一下英夷,让他们像其他夷商一样尽快具结,永绝鸦片贸易,则可去我心腹大害;如果一味用柔,让英夷起了轻视之心,反而不宜了事。久拖不决,其害更大。”

穆彰阿说:“皇上,奴才是怕英夷偷袭师船的,并非其最得力的炮舰。如果两国起衅,舰队东来,恐怕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道光皇帝不耐烦地看了穆彰阿一眼,说:“穆彰阿,你没看林则徐的折片吗?英国女主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流,自顾尚不及,哪里可能派兵前来?再说,就是派兵来又如何?林则徐说,英夷的膝盖不灵便,登陆后容易摔跟头,根本没有战斗力可言。他们的长处是在大洋上争高下,咱们不与他在大洋上浪战,他又能奈我何?”道光看王鼎一眼说,“王鼎,你的意思呢?”

王鼎高兴地回道:“皇上英明,一开始就不该对英夷客气。你客气了,他蹬鼻子上脸;教训他一下,他就老实了。老百姓的说法,柳木车子,不打就懈晃。”

道光扑哧一声笑了,又问潘世恩——潘世恩是三朝老臣、上书房总师傅,因此要客气些:“潘师傅,你的意思呢?”

潘世恩说:“老臣听皇上的。”

道光目光转向穆彰阿,问:“穆彰阿,你呢?”

道光的语气很不客气,这是很少有的情形。穆彰阿懔然而惊,奏道:“奴才经皇上的一番开导,如醍醐灌顶,奴才谨遵圣谕。”

道光说:“这还差不多。朕的意思批注中都有,你们下去后立即拟旨,告诉林则徐,义律畏罪输诚,不妨先威后德;如果不听教化,有心寻衅,那就不必再客气了。既已大张挞伐,何难再示兵威!还有,参将赖恩爵着以副将升用,赏给巴图鲁名号,其他有功将士,从优议叙。”

出乎林则徐所预料,由澳门葡人作中间人的谈判并不顺利,义律并无交凶、具结的诚意,只是想恢复贸易,解脱商人们的怨气。经过数次谈判,他转呈林则徐一件禀帖,与其说是答复,不如说是为自己辩解。林则徐拿着这份禀帖,与刚到虎门的邓廷桢仔细推敲,研究如何应对。

林则徐要求义律把新到尚未缴出的鸦片全数呈缴,义律解释说“本领事早经严行诫谕本国船只,如有载带鸦片者,令其立即开行。现泊尖沙咀之船,自不应有一两鸦片。而官宪若要查验英国有无装载鸦片,或验各船,或者某只,本领事自当派令属官,同行搜检。倘若查得实有,即将货物尽行没官,本领事不敢辩驳相阻。”

林则徐说:“义律说现聚泊在尖沙咀的商船没有一两鸦片夹带,这真是睁着大眼说瞎话,各海口都有英夷私售鸦片的报告,不难揭穿他。他提议将来可以中英双方上船搜验,这一条倒是可以实行。”

对林则徐要求的具结,义律回复了一个具结文本,去掉了夹带鸦片者“人即正法”的关键一条,“嗣后在粤买卖之英吉利商人,应须由该船主及经纪商人出结明言:并未夹带鸦片,将来若在内海之际,亦不肯载鸦片。各商人船主,务当各令伙计逐一签名,自行出结:实心实意不肯与贩卖鸦片稍有相干,并不肯准雇佣者夹带,不敢明知其有而纵容之。倘有失信,一经官宪及本领事明白访出,自知严例,随即驱逐。”

林则徐说:“夹带鸦片,人即正法是具结的关键中的关键,义律避而不谈,这一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得逞。具结的样式和内容,必须按照我们的格式来。”

邓廷桢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如果义律还不肯答应,那他不但是不通情理,还可以断定他心怀叵测。”

林则徐说:“大清是断不允许鸦片再行走私的。聚泊尖沙咀的商船如果仍然不肯具结,那就得限定最后限期驱逐回国,限期一到后仍逗留不去,定即驾驶火船,将该船烧来除害。这件事,应交代仲因,提早准备。”

邓廷桢担心这个办法又将造成双方对立,便建议道:“此事是否应令冰怀前往澳门,与义律谈判后再决定?如果义律肯就范,那就再好不过。”

林则徐说:“好,应当让冰怀再去一趟。”

接下来再看义律交凶的态度。很可惜,他依然没有交凶的诚意,他解释说,“本领事只得再三陈说诚言,曾经秉公严审,只据讯得五人酗酒作乱,皆无凶手之罪,此人现已严拟其罪。而其凶犯,倘经察觉,自当一体按照本国律例审办,即如在本国杀毙英国人民一样,定以死罪。乃思当日上岸滋事者多也,不独有英人,亦有米利坚人,万望大宪洞明细查,俯念难情,公议立法,嗣后互为查究案件,俾得天朝法例及本国章程各得相全,则以后每遇此类之案,即可循定例办理,而得永远承平,极为善妥矣。”

邓廷桢说:“义律还是强调没有发现正凶,所以没法交凶。”

林则徐说:“嶰翁,我与义律所争,根本不在能不能找到正凶,而是审断权在谁。义律既然承认有五名水手上岸滋事,他就应当把这五名嫌疑人交给我们审断,无论这五人中有没有真正的凶手,他都应当交来。义律根本就没有审断权。他发没发现正凶,都不能成为他拒不交凶的理由。”

邓廷桢问:“大人打算怎么回复义律?”

林则徐说:“不能任由他一拖再拖。我这次再宽限他十日,如果仍空言回复,我们就派遣舟师前往指明凶手所在之船,将其船主、商伙、水手等全行提来审讯,只以正凶一名抵偿,余犯发还。”

邓廷桢说:“恐怕义律还会以没有发现正凶为由拒绝交出。”

林则徐说:“那就不必再与他费口舌,派水师去提人就是。”

最后再看义律阻止合法商船进口贸易的答复:“本领事于四月十七日,曾将紧要各事据实详细疏明,待至十二月内,望可奉到批回。而尚未奉批之先,断不能准船进埔也。”

邓廷桢说:“从广州到兰伦,单程四个月左右,一个往返需要八个多月,义律四月向兰伦请示,十二月才能奉批,从时间上来说,是实情。”

林则徐说:“问题是商人进港贸易,何须其国主批示?他无非是寻找借口,不让商人进港贸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义律为什么不让商人进口贸易,他心里是何打算?我想,义律一定是看准了我到广州来,只想禁烟,并不想中断中外正常贸易,他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因此以中断正常贸易为胁迫,让我在具结、交凶上让步。换句话说,就是要以此为胁迫,为鸦片贸易留下余地,同时把审断权夺到手中。如果让他得逞,鸦片拔本塞源的努力便付诸东流,我国司刑大权就拱手让人。我广东之行,不但无尺寸之功可言,我反而会成为中华的罪人!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在交凶和具结上让步。”

邓廷桢说:“林公一切为社稷为国家着想,我真是既感且佩且愧。”

林则徐说:“嶰公这点赞扬,我林则徐坦然受之。不自谦地说,我林某人做事,或者固执,或者变通,都是从国家社稷着眼,不敢谋一毫之私。”

刘保纯和蒋立昂奉命到澳门与义律再次谈判,义律表面上十分诚恳,数次向林则徐呈交禀帖,但其实仍然坚持前议,只是一次又一次进行辩解罢了。林则徐十分愤怒,决定不再给义律留面子,发布了一份《晓谕外商货船离开义律免遭不测告示》,历数义律拒不交凶、袭击九龙水师、放任鸦片贸易的行径,告诫英商说,“由于彼先来寻衅,本大臣、本部堂唯有谕饬集结强大水陆官兵,联合歼除,致其死命。试问夷兵纵多,焉能及我万一?夷人枪炮虽属锐利,其弹药岂能长时使用而不消耗?若其冒险进犯,将立被焚烧化为灰烬;若其敢于登陆,则许一切民人将其捕杀,该夷安能不惧?唯念尔等带货物来此,意在贸易,因义律阻碍进口,货物霉烂,损失不赀。今若尔等随同义律顽抗,势将玉石俱焚,不能将尔等置诸例外,予以姑容。各宜速即自行离散,毋贻后悔。”

他令关天培和新安知县梁星源制作木牌,将告示以栲栳大字写在上面,架在哨船上,到尖沙咀一带游弋,让英国商船周知。

果然有效。“汤姆士葛”号船长万若拉通过澳门同知蒋立昂向林则徐递禀,表示愿意具结进港贸易:

一份诚实而心甘情愿的甘结

夷人________,乃_______船之船主,今天到天朝大宪台前具结:远商之船带棉布、蔗糖等货物来广州贸易。远商同船上之伙长水手,俱懔遵天朝新例,远商等并不敢夹带鸦片。若察验出有一点鸦片在远商船上,远商等即甘愿交出夹带之犯,必依天朝正法治死,连远商之船及货物亦皆充公。但若查验无鸦片在远商之船,恳求大宪恩准远商之船进黄埔如常贸易。此良歹分明,远商甘愿请愿书服大宪,此结是实。

船长姓名_______船名_______司库_______

船员姓名_______

道光_____年_____月_____日

林则徐一看,非常高兴,对邓廷桢说:“嶰翁,有一就不愁有二,义律这一套在英国商人那里也不得人心。等越来越多的商人前来具结,义律的一切诡计都将不攻自破。”他立即批准了万若拉的请求,批给十三行总商伍绍荣,“应令照式具结,速由行商禀送,立即引进黄埔验明贸易。”

义律得到“汤姆士葛”号具结贸易的消息十分惊慌,他召集所有船长开会,要他们顾全大局,不得私自具结。如果再有商船具结贸易,他则派炮艇截回。“我已经与各位说过不下十次,我们不具结、不贸易,是为了逼迫中国改变贸易制度,为我们长远的贸易谋求一个稳固的制度基础。你们不要只为一艘商船上的损失而懊恼,而应该为未来更多口岸、更大规模、更广泛的贸易而振奋。我所坚持的一切,就是为此目的。”

然而,要商人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货物受潮、受损,眼睁睁看着他国同行大获其利,他们如何能够沉得住气。义律探听到,“皇家萨可逊”号等几艘商船也打算具结贸易。他找到“窝拉疑”号船长士密说:“‘汤姆士葛’的行为极为可恶,他使中国的钦差变得越加强硬。如果任由商人们自行其是,我们从前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我希望你能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避免英国船只进入虎门口内。”

士密说:“这个问题好解决,我带‘窝拉疑’和‘海阿新’号到虎门口,把所有试图冲进珠江的商船拦回就是。但有两点我必须请监督阁下明白表示,一是我可不可以向不顾警告开进珠江的商船开炮?二是如果中国的水师进行阻拦,是不是要向他们开战?”

义律说:“当然,对不遵守禁令的一切英国船只,你在进行了警告阻拦后,仍然不肯遵守禁令的,你可以开炮阻止;对于中国的水师,你认为合适的时候,完全可以给他们一个教训。不过,你事前应当给林钦差一个客气而又坚决的信件,让他的水师放弃攻击英国的所有船只,不要阻拦英国的商人和眷属获得食物和淡水,并允许他们回到澳门居住。”

士密根据义律的要求,发布了一项禁止一切英国船只进入虎门的告示,并派出小艇送达所有的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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