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傍晚看电影《长安的荔枝》，过程引起极大不适，细品是因为其中在佛堂里拍摄的一些镜头：大唐佛殿就像是宰相的客厅，宰相在其中可以自由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召见其它臣民。

当刘德华饰演的宰相从大佛的眼睛里露出头、向下探视的时候，我倒吸一口凉气，非常不适了，非常。

最深的恶意藏在最神圣的面具里，我想起了前年在黄山梓路寺的经历。

2023年5月，我去黄山梓路寺参加活动，期间寺庙住持性骚扰/猥亵来访女生，后经调查，在寺庙长达十余年的运营及活动开放周期里，存在更多的受害女生。

事情过去了2年多，涉事和尚也早已被处理。原以为这个事情在我这里差不多过去了，今天发现其实没有，也很难真正意义上过去。

我计划着等下周空一点的时候把这个事情再写一写。「圣人不存在」，值得再喊一遍，值得不断再喊。

结果晚上看到少林寺住持释永信的新闻...「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并育有私生子」、「挪用侵占寺院资产」，很唏嘘这个事情正巧曝光在我记忆翻回的今天，也觉得不必等了，记录，就今天。

01

我所亲历的住持性犯罪事件。

黄山梓路寺位于距黄山宏村不远的山脚，开设禅修类型活动有十几年了，因为距离上海不远，高铁抵达很是方便，那几年越来越受上海地区有放松需求的群体欢迎。

我在早些时候通过一位合作方的朋友圈推荐得知这个寺庙，一直抱着好奇心想眼见一番，2023年正好有闲暇，说去就去了，活动被定义为「禅修」，总共7日，手机上交，每日打坐冥想、吃斋行脚，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

没记错的话，那场活动一共有数百位参与者，大部分来自上海，另外来自北京、广东、浙江、安徽本地和其它地区。

与曾经对寺庙香客的刻板印象大为不同，这期活动所见的参与者，大多年轻精致，做着不错的工作，普遍感到疲惫或迷茫，来这里是想求几日静心。甚至有几位是同公司同事，一起赶周五下班后的高铁从上海出发，由此一伙人浩浩荡荡抵达、连西装都没来得及换下。

当然也有潜心佛门的教徒，有皈依于此的弟子。另外，还有的就是像我这种，好奇心重、爱体验，同时也正巧想要制造一段「与世隔绝」的间隔时间休息一下的场外人士。

就这样，一伙八杆子打不着的、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就在这座寺院里开始了封闭式同修的7天，倒也不会觉得边界被冒犯，因为活动要求「止语」，除了脸长啥样，互相不会有任何机会需要交换信息。

7天里，比睡觉还要长的时间用在打坐上。打坐过程中，住持和尚有个讲法环节，他会用佛法大道来回应来访者们通过小纸条表述的提问。

说实话，那个环节让我觉得难熬。因为小纸条是匿名形式，在场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互不相识，小纸条很敢写，里面讲述了一些「自作孽不可活」的荒唐事，总结起来就是，自己先荒唐但也希望自己余生能寻回平安喜乐；还讲述了一些非常无解的凡人心事，总结起来就是，世人都在渡，没有什么明确解法；也有带着思考、含着平常心的讲述，但总体比例上来说，占少数。

于是，虽然盘腿坐在禅堂，但我感觉置身一个无比庞大且凌乱的信息场。

住持和尚对很多问题的回应最后落点都是「训练这颗心」，在这里，习禅悟道都是练习内心的方式。

我把这7天的止语静坐当作是与自己的对话时间，当时随身带着笔和本子记录自己的状态、感受和想法，总共留有20多页纸的小日记，也多亏这样，记录下了一些住持和尚说的话，不然确实很难再回忆起一二。

「无明产生执着」、「不要被两支箭同时射中，第一箭是意外之事，第二支是事情困扰所致增加的业力烦恼」、「放松是不去对抗」，找不出漏洞，道理都是道理。

活动的最后一天，最后一次禅堂聚集，其实收完场就结束、各自散了，一个女生突然在盘坐的人里站了起来，对着住持和尚问，前几日的中午为什么要摸她？说自己从那天起，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觉得很痛苦。

近百人的禅堂先是像无人在场一般陷入死寂，然后有人开始问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开始要和尚开口说话，有人开始往前方砸东西。

在场的人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像受害女生一开始肯定也不能相信真的发生了什么。

但感谢她花了几天时间让自己承认且直面了事实，也感谢她说了出来，这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很难感知。

仅仅是作为旁观者的我，都迅速产生了生理不适（想吐）和心理不适。毕竟这里是禅堂，过去7天24小时在习清净心，结果坐在禅堂高椅之上的，是个怪物。冲击力过强。

很快，禅堂里乱了套，一部分人愤然离席，一部分人在相拥哭泣（那部分虔诚信仰佛家的教徒、住持的弟子），一部分人拦住和尚在讨要说法。

最开始，和尚先是装傻，后是希望和女生私聊解决。再后来，女生和众人报了警，和尚仍旧面不改色心不跳，看起来他有十足把握。大家意识到，正义在来的路上可能有拦路虎，于是转为借助网络舆论力量施压，那几天，很多同期参与者自发在各个平台上发布消息、给媒体投稿，也因此引发了一些曾经来过梓路寺的女生站出来说出经历。

发生在梓路寺的性骚扰和猥亵行为不只这一次，但这是唯一被说出来的一次，是第一次。梓路寺筹办活动已有十几年，期间到底有多少女生遭遇过类似的事，这对她们的心理和生活又产生着怎样的影响，不想去想象。

其中一位早年受害者说，她后来一直有在看心理医生。要意识到并承认自己遭遇了住持和尚的性骚扰或猥亵行为，不是件容易的事。

再后来，事情的发展比大家想象的要正向。因为和尚同时有敛财、挪用款项的行为，当地执法机构的调查力度上来了，全部一起清算，最后和尚被处理，据说是有刑事处罚、坐进大牢，但再后面的事，也无人知晓。

住持和尚面具后的人生也让人惊掉下巴，他在当地有民宿产业、长期外宿且有固定女伴，酒肉都来。

02

怪物，甚至都不会觉得痛苦。

梓路寺里有一座「永远不会竣工的禅堂」。从我去到的第一天起，就被告知那是特意修缮的给未来用的禅堂，能够给来修心之人提供更好的环境，只是善款还在慢慢筹集。

再后来，我和曾发朋友圈推荐的那位合作伙伴联系，告知她这整件事情，没想到她居然是为那座「永远不会竣工的禅堂」持续捐款的那拨人之一，她说她们有个群，群里的人都在自发供养那座待修缮的禅堂。而且那座禅堂的地基框架打了已有好些年。

我回想那座仅仅是圈出了地、支起突兀怪异的房屋框架的禅堂，觉得滑稽至极。

那是一座除了框架之外，不会再继续生长的建筑，给人种下意象，让善愿和钱财流向一个仿佛很真实具体的地方。

我再回想住持和尚行云流水的讲法，实在惊异于他是如何自洽面具里外的言行，唱诵佛经或打坐修行时，可会有哪怕一时的不安？

我在我那长达20多页的小日记里看到了一段和尚在禅堂里说的话，他在回应一个凌乱的生活所致的凌乱的问题，他是这么说的：佛法不关心是非对错，关心的是你的心是否解脱自在。

...

我不解佛法，不知道该怎么评这个说法，但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这句话，带着诡异的自洽。他（们）可能真的自洽。

怪物，甚至都不会觉得痛苦。

再说回今晚曝出的新闻：少林寺释永信，在我这里，情绪波动是有的，但已没有惊讶，寺庙底下淌着的水，不比外面大千世界洁净，甚至因为借着佛光庇护，只有更猖狂和更肮脏。

早年，北京著名「清北学霸寺庙」龙泉寺里的方丈释学诚被曝，多年来对出家女弟子实行精神控制和性侵，敛财巨额资金。

因为少林寺和龙泉寺规模够大，露出的马脚才足够掀起舆论风波，水面之下，没有掀起风浪但同样恶劣的事件到底有多少？比如梓路寺事件，尽管亲历者们前年奋力在互联网上发声，但对于庞大互联网信息流来说，几乎没激起一点水花。

这也是我今晚想要写下这些文字的原因，互联网没有记忆，但人要有记忆，荒诞是记忆，伤痛是记忆，如果选择回避和忘记，才是真正让过去过不去。

03

真正清明的「道场」，只有我们自建的内心。

前年事情发生之后，我除了在短文字平台简明阐述事件+和朋友们说之外，几乎没做过其它。更多原因好像是，我没有力气做其它。

揭露吗？这件事情本身已有了结尾；谴责吗？我甚至不明确对象应该指向谁（只有这位和尚一个人吗？）；愤怒吗？很愤怒，我的文字写不出。

今天电影里的场景冲击+好巧不巧的释永信事件，让我想明白了表达的立场。表达的立场就是让记忆留痕，同时提醒除了朋友之外的更多的人带上敏感心，警惕「权威」，警惕「乌托邦」，适时祛魅。

在神学、权威、任何存在面前，始终记得，自己才是第一位。

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近些年，「流行」着一种焦虑和虚无的情绪，好似会传染，愈发蔓延，无论是内里长出来的，还是外界传导进来的，它就是真实地渗进了很多人的日常。在这样普遍的日常下，「疗愈」、「救赎」、「求道」成了刚需，由此也生发出了所谓的身心灵行业。

除了寺庙成为天然的身心灵场所之外，疗愈机构、身心灵体验、玄学社群疯长出来，成了一种现象和一些人的归属，在这些地方好像能得到身心放松、会被理解和接纳、会被无条件支持。

拖着疲惫的身心希望寻找一个能量道场，为自己充能，结果不小心会进入另一个未知的无底的认知/情绪黑洞。

保护好人身安全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但在上述这个情况里，我想大声喊出来的还有「保护好自己的精神安全」，同样非常非常重要。

也是在2023年那年，「知名身心灵社群导师」学霸猫被曝不合理敛财、用极端模式鼓励学员们欠下高额消费贷。学霸猫从2017年在知识星球上创立社群开始，一直讲述着爱、自我关怀与自由，道理都是道理，道理没有错，可如果面具圣人们借道理之光驾驭人心，这道理便比没有还要渗人。

比如佛堂，佛堂只是一个空间，佛法是佛法，和尚是和尚，人不等于道。

2023年在梓路寺亲历的事件，于我而言是一次彻头彻尾的祛魅，是对权威、大道、世人皆认的规则的大祛魅。

祛魅之后，是比以往更清晰地认知到「以我为主」，只有把自己放在首位、无限信任自己所拥有的能量与力量，才好在精神安全上守好边界。

如果一定要通过深渊得出行事经验，不算白走一趟，我想说，从那之后我意识到，人感到迷茫、虚无或痛苦是合理的正常的常见的，可以笼统归结为时代病，也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不管在哪个时代，人从来就是这样多情、复杂的生物。

感到情绪上的不适，先接纳和承认它，慢下来，向内看，尝试借自己的力量学会关照自己、练习爱。

真正清明的「道场」，只有我们自建的内心。

如果一定要讨论经历深渊的意义，我会说，世界上没有圣人，没有救赎之境，能真正承接自己的，最后只能是自己。

来源：行路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