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①
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功夫。”
【注释】
①“先儒谓”句:程颢语,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三:“‘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此一段子思吃紧为人处,与‘必有事焉,而无心正’之意同一活泼泼地。”程颢认为鹰飞蓝天、鱼跃深渊所体现的天地阴阳之道和人致良知的“必有事焉”一样是生动活泼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语出《诗经·大雅·旱麓》。
【翻译】
有人问:“程颢先生说‘鸢飞鱼跃’和‘必有事焉’,都是生机勃勃的。”
先生说:“是这样的。天地间生机勃勃,无非是这个天理,也就是我们良知的不停歇的运动变化。致良知就是‘必有事’的功夫。这个天理不仅不能够脱离,实际也脱离不了。一切皆是天理,一切都是功夫。”
【原文】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拳血’①,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注释】
①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拳血:语出《朱子语类》,比喻做事要痛下决心,功夫扎实。
【翻译】
先生说:“大家在这里求学,务必要先确立一个做圣人的志向。时时刻刻都要有‘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拳血’的精神,这样在听我讲学的时候,才能觉得句句铿锵有力。如果只是浑浑噩噩地度日,像一块死肉一样,打也不知道痛痒,最终恐怕无济于事。回家之后还只是以往的老伎俩,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原文】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功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贴。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翻译】
有人问:“近来我感觉虚妄的念头少了,也不去想一定要怎么怎么用功,不知这是否也是功夫?”
先生说:“你只管去实实在在地用功,即便有了这些想法也无妨。等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变得妥当。如果才刚刚用了一点功夫,就想要效果,怎么可能靠得住呢?”
【原文】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翻译】
有位朋友感叹道:“内心萌发了私意的时候,心里明明很清楚,只是不能够马上把它剔除掉。”
先生说:“私欲萌发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就是你立命的功夫,而当下就能立刻把私欲消磨掉,这就是致良知的功夫。”
【原文】
“夫子说‘性相近’①,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②”
【注释】
①性相近:语出《论语·阳货》:“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②刚善、刚恶、柔善、柔恶:此为周敦颐对善恶的分类。周氏《通书》云:“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
【翻译】
“孔子主张‘性相近’,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性善’,这不可以仅仅专门在气质上来谈。如果说气质,刚和柔相对,又怎会是相近的?只有性善是相同的吧。人初生的时候,善原本是一样的。但是气质刚的人在善上面容易成为刚善,而在恶上面容易成为刚恶。同样,气质柔的人受善的影响会变为柔善,受恶的影响便成为柔恶,这样,差距就越来越大了。”
【原文】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翻译】
先生曾经对学者说:“心体上不能有一丝私念存留,就像眼里不能有一点灰尘存在。沙子能有多大多少呢?但是它能让人满眼都昏天黑地了。”
先生又说:“这个念头不只是指私念,就算是好的念头也不能存留一点。就像眼里放了一些金玉屑,眼睛也睁不开了。”
【原文】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②
曰:“人又甚么叫作心?”
对曰:“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注释】
①感应之几:意为主体与客体之间微妙的感应。
②人是天地的心:语出《礼记·礼运》“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翻译】
有人跟先生说:“先生说人心与物是同为一体的。就像我的身体,原本就血气流通,所以说它是同体。但是对于别人,我就是异体了,和禽兽草木,差得就更远了。可是为什么还说是同为一体的呢?”
先生说:“你只要从感应的征光上看,就会明白,岂止是禽兽草木,天地我也是同为一体的,鬼神也是和我一体的。”
那人又问该如何解释。
先生说:“你看看,天地之间,什么东西才是天地的心呢?”
那人回答说:“我曾听说人是天地的心。”
先生说:“那人又把什么东西当作心?”
说:“只有一个灵魂。”
先生说:“由此可见,充盈天地间的,唯有这个灵魂。人为了自己的形体,把自己跟其他一切都隔离开了。我的灵魂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如果天没有我的灵魂,谁去仰望它的高大?如果地没有我的灵魂,谁去俯视它的深厚?鬼神如果没有我的灵魂,谁去分辨它的吉凶福祸?天地鬼神万物,如果离开了我的灵魂,也就没有天地鬼神万物的存在了。我的灵魂,离开了天地鬼神万物,也同样会不存在了。这些都是一气贯通的,怎么能把它们间隔开来呢?”
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长在,为什么没有我的灵魂,它们就不存在了?”
先生说:“现在你去看那些死了的人,他们的灵魂都已经游散了,他们的天地鬼神万物还在哪里呢?”
【原文】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①。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②。
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
先生然其言。
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注释】
①严滩:西汉末年严光(子陵)隐居于浙江桐庐县富春江边的富春山,后人称此处为严子陵钓台、严滩、子陵滩。
②实相、幻相:佛教名词。实相,指宇宙间万物的实体,又名佛性、法性、真如、法身、真谛等,相当于哲学上的本质。幻相,指宇宙间万物的现象。佛教认为所有的相即万事万物的现象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只有佛性才是不变不坏、永恒不灭的真实。
【翻译】
先生启程去征讨思恩、田州,钱德洪和王汝中送行送到严滩(今浙江桐庐县西)。汝中向先生请教佛教的实相和幻相的问题。
先生说:“有心都是实相,无心都是幻相。无心都是实相,有心都是幻相。”
王汝中说:“有心都是实相,无心都是幻相,是从本体上来谈功夫;无心都是实相,有心都是幻相,是从功夫上来说本体。”
先生对汝中的说法表示赞同。
当时,钱德洪还不是很明白,经过了多年用功,他才相信本体和功夫是一体的。但是,先生当时是因为王汝中问话而偶然论到的。若我们儒家要开导别人,也不必一定要引用它。
【原文】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
德洪趋进请问。
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枘。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
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翻译】
曾经有一次,德洪看到先生送两三位老先生出门后,回来坐在长廊里,似乎面有忧色。
德洪便上前去询问怎么情况。
先生说:“刚才我和几位老人谈至我的良知学说,真是像圆孔和方榫一样,彼此间格格不入。圣道像大路一样平坦,世俗儒生往往自己让它荒芜阻塞了,最终陷入荆棘丛中也不懂得悔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德洪后来对朋友们说:“先生教诲他人,不管对象是否老朽,真是有一颗仁人悯物的心啊!”
【原文】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①,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注释】
①象:舜的弟弟,为人狂傲,常怀杀舜之心。丹朱,尧的儿子,傲慢荒淫,尧将王位禅让于舜而不传丹朱。
【翻译】
先生说:“人生最大的毛病就是这个傲慢。子女傲慢就必然会不孝;臣子们傲慢就必然会不忠诚;父母傲慢就必然不会慈爱;朋友傲慢就必然不守信。所以,象与丹朱都不贤明,也只是因为这个傲慢,而让他们了结了自己的一生。你们各位要常常体会这个,人心原本就是天然的理,精明纯净的,没有纤毫沾染,只是有一个‘无我’罢了。心里万万不能‘有我’,有了便是傲慢了。古代圣贤有许多长处,也只是‘无我’罢了。‘无我’自然能做到谦谨。谦谨就是众善的基础,傲慢则是众恶的源泉。”
【原文】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①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②的,最难捉摸。”
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③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注释】
①其如示诸掌乎:语出《中庸》:“明乎效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②方体:语出《周易·系辞传上》“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方,方位。体,形体。
③“其为道也”七句:语出《周易·系辞下》。意为易的法则常常变迁不止,在六个爻位之间流动,或变在上,或变在下,阴变为阳,阳变为阴,没有一定的模式,不可拘泥,只有顺应它的变化才能恰当应用。
【翻译】
先生说:“圣道其实极其简单易行,也极其精细微妙。孔子曾说:‘其如示诸掌乎’。人的手掌,哪一天不曾看到呢?但是问他手掌上有多少纹理的时候,他就不知道了。就如同我说的这良知二字,讲了就能够明白,谁不晓得呢?但如果要他真正理解,又有谁能做到呢?”
有人便问:“良知恐怕是没有方向、没有形体的,因此最难捉摸。”
先生说:“良知就如《易》理:‘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这良知怎么可能捉摸得到呢?只要把良知理解透了,就变成圣人了。”
【原文】
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①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②,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注释】
①回也,非助我者也:语出《论语·先进》:“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意为“孔子说:颜回不是对我有帮助的人,我的话他都欣然接受”。孔子认为颜回对于自己的学说能够悉心领会,得其主旨,所以视颜回为同道中人,而非仅仅是自己的助手和学生。
②颜子闻一知十:语出《论语·公冶长》“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孔子十分强调举一反三的能力,所以十分赞赏颜回。
【翻译】
有人问先生:“孔子曾说:‘回也,非助我者也。’圣人是真的期望他的门徒们来帮助他吗?”
先生说:“这也是实话。圣道本来就是没有穷尽的,疑难质问越多,就越能显现出它的精妙来。圣人的言论原本很周全,而有问题的人则心里堆满了疑虑,圣人被他一问,就能发挥得更加精确神妙了。但是,像颜回那样,闻一知十,心里对什么都了然于胸的人,怎么会发问呢?所以圣人也只能寂然不动,没有什么发挥,因此孔子说‘非助’。”
【原文】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注释】
①“拱把之桐梓”一章:语出《孟子·告子上》:“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拱,两手合握。把,一只手握。身,指人自身。
【翻译】
邹谦之曾对钱德洪说:“舒国裳曾经拿一张纸,请先生帮他写《孟子》里‘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写到了‘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的时候,回过头来笑着说:‘国裳读书,还中过状元,难道他是真的不明白怎么修身吗?只是他仍需要背诵这一章来警诫自己。’一时间,在座的各位朋友都警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