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传习录》卷下 黄以方录
【原文】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馀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馀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翻译】
黄以方(黄直)问先生:“您认为‘博学于文’是要在遇上的事情上面去学习存养天理,但是这与孔子所说的‘行有馀力,则以学文’,似乎并不一致。”
先生说:“《诗》《书》等六经都是天理的表现,文字都包含在里面。仔细考究《诗》《书》等六经,它们都是为了存此天理,不仅仅表现在具体的事情上,便是文。孔子说的‘馀力学文’,也是‘博学于文’里的一部分。”
【原文】
或问“学而不思”①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注释】
①学而不思:语出《论语·为政》:“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翻译】
有人就“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两句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这两句话是有所指的。其实,思考就是学习,学习时有了疑问就需要思考。‘思而不学’的人也有,他们只是凭空去想,想要得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切实地用功,学习存此天理。把思考和学习分而为二,所以就有‘罔’和‘殆’的弊端。其实,思也只是思考他学到的东西,原本就不是两回事。”
【原文】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功夫到,‘诚意’始有着处。”
“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更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功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翻译】
先生说:“程颐先生说,格物就是穷尽天下的物。天下万物怎么可能完全穷尽?只说‘一草一木亦皆有理’,现在你怎么去草木上一一地去‘格’?而且纵使格尽了草木,又怎么让它反过来‘诚’自己的意呢?我觉得‘格’就是‘正’的意思,‘物’就是‘事’的意思。《大学》里所说的‘身’,就是耳、目、口、鼻及四肢。想要‘修身’,就是要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说,非礼勿动。想要‘修身’,身上怎么能用到功夫呢?心,是身的主宰。虽然是眼睛在看,但让它看的是心;虽然是耳朵在听,但让耳朵听的是心;口与四肢虽然能说能动,但让口与四肢说和动的是心。所以,想要修身,主要在于自己的心体,让它常常廓然大公,没有不中正的地方。心一旦中正了,眼睛就自然能够非礼勿视;耳朵就能非礼勿听;口和四肢就不会有不合于礼的言行。这就是《大学》中的‘修身在于正心’。”
“然而,至善就是心的本体,心的本体怎会有不善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哪个地方能用功呢?所以必须在心发动的地方用功。心的发动不可能没有不善的,所以,必须在这里用功,就是诚意。如果念头都发动在喜好善上,就切切实实地去好善;如果念头都发动在讨厌恶上,就实实在在地去除恶。意念的发生处既然是诚的,那么本体又怎么会有不中正的?所以,想要正心主要在于诚意。这样诚意才会有着落。”
“然而,诚意的根本又在于致知。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这就是我的良知的所在。然而,如果知善,但不遵循良知去做,知道不善,也不遵循良知去做,那么,良知就是被蒙蔽了,就不能致知了。本心的良知既然不能扩充到底,虽然知道善是好的,但也不能切实地去做,即便知道恶是不好的,也不能切实地去除恶,这怎么去诚意呢?所以,致知,是诚意的根本。”
“但是也不是凭空去致知,致知还是要在实事上格的。例如,意在行善,就要在善事上做,意在除恶上,就要不去做恶事。除恶,本就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从善,就是不善的得到纠正了,也是格去不正以归于正。这样,本心的良知就不会被私欲蒙蔽了,就可以发挥到极致,而意的发动就是好善除恶,没有不诚的了。所以,格物就是诚意工夫着手的地方。像这样格物,人人都能够做到。《孟子》里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这个原因。”
【原文】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提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翻译】
先生说:“世人总以为‘格物’就要按照朱熹的观点,他们又何曾切实去拿朱熹的观点实践过?我倒是真正地实践过的。以前我和朋友一同探讨,成为圣贤首先就要格天下之物,现在哪会有那么大的能力呢?于是我指着亭前的竹子,让他去格。朋友从早到晚去妄图穷尽竹子的道理,费尽了心思,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因过度劳神病倒了。开始我还以为原因在于他精力不足,便亲自去穷格,从早到晚,但仍旧全然不理解竹子的理。到第七天的时候,我也卧床不起。因而我们互相慨叹道,圣贤真是做不成了,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格物。等到后来,我在贵州龙场住了三年,很有些体会,这才知道,天下之物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格的。格物的功夫,只能在自己的身心上下。所以我觉得人人都能够成为圣人,这样就有了一种圣人的使命。这些道理,都应该说得大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