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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传习录》卷中  答聂文蔚  一

【原文】

春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倦。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任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②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注释】

①聂文蔚:聂豹,字文蔚,号双江,江西永丰人,王阳明的弟子。进士,官至兵部尚书。聂豹于嘉靖五年(1526)春因公赴闽,途径杭州,时王阳明在绍兴讲学,豹不顾别人劝阻,前往就教。

②不见是而无闷:意为不被肯定有不烦闷。语出《周易·乾卦·文言》:“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

【翻译】

春天劳烦您绕远道来光临寒舍,不知疲倦地问辩求证。此情耿耿,我哪里敢当?我已经与两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约好了时间,再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逗留十来天,稍微探讨一下我的观点,以便在互相切磋的过程中能够获益,但是你正好公务缠身,势必不能来到。你离开之后,我心中郁郁,怅然似有所失。突然得到你的来信,前后数千字,读了之后我心中感到特别欣慰。信上你对我推许和赞赏太过了,大概也是你的鼓舞提携之情,当中的砥砺与规劝如此真切,想让我慢慢达到圣贤的境界。另外,你又让崇一转达你对我的殷切关怀。如果不深交厚爱,怎么会做到这样?我既感动又羞愧,生怕会承受不了你的厚爱。像这样,我岂敢不自加勉励,而仅仅是感激、羞愧、推辞呢?你说,“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不会期望能够传名千载,与其被天下人都相信,倒不如让一个人真正地理解自己。圣道固然会自然存在,圣学也固然会自然存在,即天下人全都相信,也不会算多,而只有一个人理解,也不会算少”。这就是所谓的君子的“不见是而无闷”。但是世上琐碎浅薄的人又怎么会理解这个呢?在我看来,是将许多迫不得已存留在心里,并不是要去斤斤计较别人是否相信自己。

【原文】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人,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①,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悦者,致其真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杀之不怨,利之不庸②。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注释】

①“一夫不获”句:指伊尹认为如果有一个人生活没有着落,就好像是自己把他推到了沟中去似的。

②“杀之不怨”二句:语出《孟子·尽心上》“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意为圣王的百姓心情舒畅,被杀了也不怨恨,得到好处也不认为应该酬谢,天天向好的方面发展也不知道谁使他如此。

【翻译】

人,是天地的心,天地万物,原本就与我是同为一体的。百姓生活困苦、遭到残害,哪一件不是我自己身上的切肤之痛?不了解自己的痛苦,是没有是非之心的人。是非之心,不用思考就会感知到,不用学习就会具备,它就是所谓的良知。不论是圣人还是傻瓜,从古到今,良知都自然存在人的心里。世上的君子,只要致力于良知之上,便自然能判别是非与好恶,待人如待己,爱国如爱家,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这样的话,想不让国家得到好的治理都不可能。古人看见善事或者坏事,就好像是自己做的;看到百姓饥饿痛苦,就像自己也饥饿痛苦;有一个人还没有安顿好,就像是自己把他推进了沟里,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获得天下人的信任,而是一心致其良知以求自己内心的满足罢了。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他们说的话天下百姓没有不相信的,因为那是他们致良知之后才说的话;他们做的事百姓没有不高兴的,因为他们是致自己的良知之后才做的事。因此他们的百姓和平安乐,即使被处死也不会怨恨,他们得到好处,圣人们也不会邀功。把这些推及到了蛮荒之地,凡是有血气的人无不孝敬父母,因为他们的良知都是一样的。唉!圣人治理天下,多么简单容易呀!

【原文】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翻译】

后世,良知的学说不再昌明,天下的人用自己的私心巧智来彼此倾轧,各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于是各种偏执浅陋、琐碎繁杂的见解,狡诈阴邪的手段数不胜数。他们假借着仁义的名号,实际上却在做自私自利的事情;他们用诡辩辞令来迎合世俗,用虚伪的行为来获取名誉;他们把别人的善良抄袭了,当作是自己的长处;攻讦别人的隐私,还自以为正直;为泄私愤去与别人争斗却自以为是为正义献身;邪恶地互相倾轧却号称疾恶如仇;妒疾贤能之士却以为自己是在主持公道;恣意放纵情欲却还认为自己与百姓同好恶。互相欺凌侵害,即使是手足亲人,也互相有争个胜负高低的心思、相互间有很深的隔膜,更何况天地之大,百姓事物之多,又如何能把他们与自己当作一体看待呢?无怪乎天下纷纷扰扰、祸乱四起了。

【原文】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于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翻译】

真的是托上天洪福,我偶然发现了良知的学说,认为只有通过致良知,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因此我每每想到百姓的困苦,便会忧愁心痛,想用致良知来拯救他们,而忽略了自身的才智疏浅,真是自不量力。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就争相嘲讽非难或者斥责我,认为我只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人罢了。唉,这又何足挂心呢!我正有着切肤的疼痛,哪有工夫去计较别人的非难嘲讽?人们看见自己的父子兄弟坠落进深渊,固然会匍匐呼叫,全然不顾丢掉鞋子帽子,奋不顾身地下去拯救。士人们遇到这种事情,便只会在旁边打躬作揖、谈笑风生,认为这样不顾衣冠,号啕大哭,失了礼节,是个丧心病狂的人。看到有人落水,依然礼让谈笑,不去救落水之人,这只有没有亲戚骨肉之情的人才做得出来,孟子曾经说过“无恻隐之心,非人矣”。如果是在乎父子兄弟亲情的人,一定不会不痛心疾首,倾尽全力,前去拯救的。他们连溺水的危险都不怕,又怎会顾及会被讥讽为丧心病狂?又怎么期望别人的信或不信呢?唉!现在的人虽然称我是丧心病狂的人,也没什么不可以。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人们当中尚还有丧心病狂的,我怎会不丧心病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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