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功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①。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乃就实地做功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功夫。未知是否?”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秤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著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②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③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注释】
①圣人气象:程颐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二:“凡看文字,非只是要理会语言,要识圣贤气象。”
②“觑著尧”四句: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意为看着尧,学习他如何做事,但没有他的聪明睿智,怎么能像他那样一举一动都符合礼仪呢?
③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意为只有心与天理相通,然后才能明辨是非。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五。
【翻译】
来信中写道:“但凡学者刚刚开始懂得做功夫,就应当认识圣人的气象。大概认识了圣人的气象,把它当作准则,真切实际地去下功夫,才不会有差错出现,才是作圣人的功夫。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先认识圣人气象,过去的人有这样说过的,然而也是欠缺要领,圣人的气象自然是圣人的,我们从何处能够体认到呢?如果不在自己的良知上真切体认,就像是用没有准星的秤去称轻重,用没有打磨过的铜镜去照美丑。真是所谓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圣人的气象从何去体认得到呢?自身的良知原本就同圣人是一样,如果把自己的良知体认清楚了,那么圣人的气象不在圣人身上而在我们自己身上了。程颐先生曾说:“觑著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又说:“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现在你姑且说说哪里可以与天理相通?而“聪明睿智”又从哪里得来?
【原文】
来书云:“‘事上磨炼’,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仍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①,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功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②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
【注释】
①退省:意为退下来反省。语出《论语·为政》:“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②忠恕违道不远:语出《中庸》:“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翻译】
信中写道:“先生所说‘事上磨炼’,一天之内,不管有事没事,只一心培养心体的本原。如果遇到事情有了感触,或自己有了感解,心中已经感觉到了,怎么能认为是无事呢?但是大致上觉得事理应当是因为此事聚精会神地思考一会儿。而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处理,则是尽我们的本心罢了。但是仍然会有事情处理得好或不好的区别,为什么呢?又或者事情发生得很多,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来依次处理,但是因为我才智不足,总会为事情所困扰,即使是极力坚持,精神也会觉得疲惫不堪。遇到这种情况,未免需要退下来自己反省,宁肯不完成事情,也不能不存养本心。这样做对吗?”
所说的功夫,按照你的天分,也就只能是这样,但是仍旧还有些出入。一般人做学问,终身只为了这一件事,从少到老,从早到晚,不管有事没事,只要能够做到这一件事就行了,所谓“必有事焉”。如果说“宁肯不做事,也不能不培养本体”,就是还把做事与培养本体当作两件事看待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情发生的时候,只需尽我们本心的良知去应付,所谓“忠恕违道不远”。处理事情有好有不好的区别,以及有困扰和混乱的担心,都是由于在意毁誉得失,不能真正地做到致良知罢了。如果能真切地致良知,然后就会明白平日所说的好未必就是真的好的,所谓不好的,恐怕正是为毁誉得失所牵累,而自己损害了自己良知罢了!
【原文】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功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翻译】
来信中说:“春天承蒙您再次教诲致知的学说,我已经深知如何用功,觉得比以前尤为简单了。但是我心中认为,对于初学者而言,还应当再带上格物的意思,使他们知道入门的地方。本来致知格物是一起用功的,但在初学者还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的时候,先说格物,这样才能懂得致知。”等等。
格物是致知的功夫,懂得致知就是已经知道了格物。如果还不知道格物,那么就是致知的功夫还不曾弄明白。我先前有一封信给朋友,讨论了这个问题,很是详细,相信认真读后,就会明白。
【原文】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功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①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②气象何等从容!尝见先生与人书③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④,师又可恶乎?
【注释】
①介甫: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江西临川人,进士,北宋文学家,政治家,神宗时为相,曾推行变法。
②“为我”三句:意为请替我向介甫先生转达我的全部观点,如果对他没有益处,则一定对我有益。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卷一。
③与人书:指《答汪石潭内翰书》,见《王阳明全集》卷四。
④攻吾之短者是吾师:语出《荀子·修身篇》“故非我而学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
【翻译】
你信中说:“现在为朱熹、陆九渊争辩的还大有人在,未曾停止。我每每对朋友说,圣学已经很久不得昌明了,姑且不必再枉费心机去为朱熹、陆九渊争辩谁是谁非了。只依据先生的‘立志’来点化人,假若此人真能辨别出这个志向,决意要把圣学弄明白,那么他已经基本上明白了。朱、陆二人谁是谁非,即使不去辨别,他自己也会自然感觉到了。曾经看到朋友中有非议先生学说的,就觉得很生气。以前朱、陆两位先生给后世留下了这众多的争议,也可以看出二位先生的功夫有不纯熟的地方,明显有意气用事的弊病。程颢先生就没有这种毛病。他同吴涉礼讨论王安石的学说的时候说:‘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是何等从容的气度啊!我曾经看到先生给别人的信中也引述了这句话,希望朋友们都能做到这样,是吗?”
这段议论说得很对很对。希望你告诉所有志同道合的人,各人暂且各自反省自己的是非,而不要去谈论朱、陆二人的是与非。用言语诽谤别人,这种诽谤是很肤浅的;如果自己不能身体力行去实践,而仅仅是从耳朵听进去又马上从嘴巴吐出来,成天夸夸其谈,实际上就是在自己诽谤自己,而这种诽谤是很厉害的。但凡现在天下议论我的人,如果能从中获益,那么,都是在与我砥砺切磋,对我来说,无非是更加警惕反省自己、修养品德。荀子说“攻吾之短者是吾师”,老师会有可恶的吗?
【原文】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①。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②,“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注释】
①“人生而静”三句:程颢语出自《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向朱熹问这话的是严时亨。人生而静,语出《礼记·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
②生之谓性: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知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
【翻译】
来信中说:“严时亨引用程颐先生的‘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问朱熹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是性,朱熹回答说:‘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两位先生的话我都看不明白,每次看书看到了这里,就会有疑惑,因此向先生请教。”
“生之谓性”,“生”字就是“气”字,也就是说气质就是天性。“气”就是“性”,人生而静以上是不容说的,才说“气就是性”,性就已经偏向一边了,就已经不再是天性的本原了。孟子的“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的。然而人性善的发端必须在气上才能看见,如果没有气也就无处可见。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就是气。程颐先生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这也是因为学者们各执一词,只能这样说。如果能很明白地看见自己的天性,那么气就是性,性就是气,原本是没有性和气之区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