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译文】
先生对求学的人说:“做学问必须有个主宰,如此功夫才有着落。即使不能无间断,应该象船的舵,关键时刻一提便明白。否则,虽然是做学问,但也只是'义袭而取’,只能行而不明,习而不察,不是大本达道。”先生接着又说:“有了主宰,横说直讲都正确。如果此处畅通,别处不通,只是因为没有主宰。”
原文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译文】
有人说:“为了父母而做学问,不免有科举之累。”
先生说:“由于父母的原因参加科举考试而妨碍了学习,那么,为了侍奉父母而种田,也妨碍学习吗?前辈认为'惟患夺志’,只是担心为学的志向不真切。”
原文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译文】
崇一问:“平时,心意多忙乱,有事时固然忙,无事时也忙,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天地间的大气,本来没有瞬息中断过。但有了一个主宰,就能不先不后,不急不缓,即使千变万化,主宰是一成不变的,人有了这个主宰才产生。如果主宰安定,如同天地运行一样永无停息,即使日理万机,也经常从容自在,也就是所谓的'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有气在四处奔流,怎么会不忙呢?”
原文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译文】
先生说:“为学最大的弊病就是好名。”
薛侃说:“自前年起,自感好名的毛病已经减轻许多。最近仔细省察,才发现这个毛病并未彻底除去。好名仅仅是指外争声名吗?只要闻誉而喜,闻毁忧郁,就是好名的毛病在发作。”
先生说:“十分正确。名与实相对。务实的心重一分,求名的心就轻一分。若全是务实的心,就没有一丝求名之心。如果务实的心犹如饥而求食,渴而求饮,哪来好名之功夫?”先生又说:“'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读去声,亦即'声闻过情,君子耻之’的意思。实与名不相符,活着尚可弥补,死了就来不及了。孔子认为'四十五十而无闻’,是指没有闻道,并非指声闻。孔子说:'是闻也,非达也’,他怎么会用声名来对待别人呢?”
原文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译文】
薛侃经常悔悟反省。 先生说:“悔悟是去病良药,贵在改正。如果把悔恨留在心里,那又是因药而生病了。”
原文
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译文】
德章说:“曾听说先生把精金比喻圣人,用分量的轻重比喻圣人才力的大小,用锻炼比喻学者的工夫,这些喻义很深刻。只是您认为尧舜是万镒,孔子是九千镒,这种说法似乎不恰当。”
先生说:“这是从外形上着眼的,因为替圣人争轻重。如果不是从外形上着眼,那么,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的万镒也就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就是尧舜的,彼此之间本来就没有区别。之所以称为圣,只看精一与否,不在数量多少。只要此心同样纯为天理,便同样可称之为圣。至于力量气魄,又怎么会完全相同呢?后世儒者只在分量上比较,所以陷入功利的泥潭之中。如果剔除比较分量的心,各人尽己之力与精神,只在此心纯是天理上下功夫,就能人人知足,个个功成,如此就能大的成就大的,小的成就小的,不必外求,无不足具。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理解圣学,不懂得从自心的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还要去了解自己不知道的,掌握自己不会做的,一味好高骛远。不知自己的心地宛如桀、纣,动不动就要做尧、舜的功业,如此怎么行得通?终年劳碌奔波,直至老死,也不知到底成就了什么,真可悲啊!”
原文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译文】
薛侃问:“先儒说心的静是体,心的动是用,这样讲是否正确?”
先生说:“心不可以动静来区分体用。动静是暂时的。就本体而言,用在体;就作用而言,体在用。这称作'体用一源’。倘若说静时可见心的本体,动时可见心的作用,倒也无事。”
原文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译文】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说,学是效法先觉者的行为,这样说正确吗?”先生说:“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如果去人欲、存天理,就自然会求正于先觉,考求于古训,就自然会下很多问辨、思索、存养、省察、克治的功夫。这些也不过是要除去己心的私欲,存养己心的天理罢了。至于说'效先觉之所为’,那只是说了学中的一件事,也似乎专门向外求取了。'时习’犹如'坐如尸’,不是专门练习端坐,是在端坐时锻炼这颗心。'立如斋’,不是专门练习站立,是在站立时锻炼这颗心。'悦’是'理义之说我心’的'说’。人心原本就欢喜义理,好比眼睛本来欢喜美色,耳朵欢喜音乐一样。只因为私欲的蒙蔽和拖累,人心才有不悦。如果私欲一天天减少,那么,理义就能一天天滋润身心,人心又怎能不悦呢?”
原文
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
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译文】
国英问:“曾参的'吾日三省吾身’的功夫虽然真切,大概还不理解'一以贯之’的功夫。”
先生说:“一以贯之是孔子看到曾子没有掌握功夫要领才告诉他的。学者若真能在忠恕上下功夫, 难道不是一贯吗? '一’ 如同树的根, '贯’如同树的枝叶。没有种根,哪有枝叶?体用一源,体未立存,用从哪来?朱熹说:'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这句话大概还没有说完全。”
原文
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
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译文】
黄诚甫就《论语》中“汝与回也,孰愈”一章,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子贡认为多学而识,要在见闻上下功夫,颜回是在心地上下功夫,所以孔子用这个问题来启发子贡。但是,子贡的回答只停留在知识见闻上,因此孔子可惜他,并非赞扬他。” “颜回不迁怒于人,不犯同样的错误,能够如此,也只有未发之中的人才可做到。”
原文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译文】
“栽树的人必须培养树根,修德的人必须修养心性。要使树木长高,必须开始时就裁去多余的枝。要使德性盛隆,必须在开始学习时就除去对外物的喜好。如喜爱诗文,精神就会逐渐倾注在诗文上。其他诸多爱好都是如此。”接着又说:“我在此处讲学,讲的是无中生有的工夫。各位所能相信的,只有立志。学者一心为善的志向,犹如树的种子,只要不忘记,不助长,一直栽培下去,自然会日夜生长,生机日益完备,枝叶日益茂盛。树刚长出来时,有了分枝,应该剪掉,然后树干才能长大。初学时也是如此。所以,立志最可贵的是'专一’。”
原文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译文】
谈话时顺便论及先生的弟子,讲某人是在涵养上用功,讲某人在知识见闻上用功。先生说:’只在涵养上用功,每天能发现自己的不足;只在知识见闻上用功,每天都会觉得自己有余。日感不足之人,德行将会逐渐有余。日感有余之人,德行将会逐渐衰微。”
原文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译文】
梁日孚问:“居敬与穷理是两码事,而先生为什么认为是一码事呢?”
先生说:“天地间唯有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件事?至于说到事物的千差万别,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您不妨先说一下何谓居敬?何谓穷理?”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穷尽事物之理。”
先生问:“存养什么?”
梁日孚说:“存养己心中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也就是穷尽事物之理了。”
先生又说:“暂且谈一下怎样穷尽事物之理?”
梁日孚说:“例如,侍奉父母就要穷尽孝的理,事君就要穷尽忠的理。”
先生说:“忠和孝的理,是在国君、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
如果在自己心上,也就是要穷尽此心的理了。先谈一下什么是敬?”
梁日孚说:“敬,就是主一。”
先生问:“怎样才算是主一?”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做事就一心在做事上。”
先生说:“这样一来,饮酒就一心在饮酒上,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这是追逐外物,怎么能称为居敬功夫呢?”
原文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译文】
梁日孚向先生请教有关问题。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懂得主一,不明白它就是理,那么,有事时就是追逐外物,无事时就是凭空臆想。只有不管有事无事都一心在天理上下功夫,如此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即为居敬;就居敬的精密而言,即为穷理。并非居敬后,又有一个心去穷理,穷理时,又有一个心去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只有一个。正如《易经》中讲'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无事时的义,义即有事时的敬。敬义结合仍是一回事。孔子说'修己以敬’,义就不用说了。孟子说'集义’,敬也不必说了。体悟了这些后,横说直说,功夫总是一样。如果局限于文句,不了解根本,只会支离决裂,工夫就没有着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