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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琦总督奉旨抚夷林则徐革职查办

道光帝接到琦善的一折四片,最令他心惊的是《直隶总督琦善奏陈查看现到英船式样片》——

现到英吉利夷船,式样共分三种。其至大者照常使用篷桅,必待风潮而行,船身吃水二丈七八尺,其高出水处亦计二丈有余。舱中分设三层,逐层有炮百余位,亦逐层居人,又各开有窗扇,平时借以眺远,行军即为炮眼。其每层前后又各设有大炮,约重七八千斤。炮位之下设有石磨盘,中具机轴,只需转移磨盘,炮即随其所向。

其次则中分两层,吃水较浅,炮亦不少。

又其次据称名为火焰船,即前日驶进海口者是也。中设桅杆三根,并无风篷,船身外饰洋漆,内层铁片,舱中皆铺设漆板,其平坦一如房屋之中,而光亮过之,两旁皆系铁栅栏。经千总白含章揭起漆板查看,初层系其睡宿之所,又其笼罩铁网存贮火药等项。其睡舱两房各去水尺余处,各设有枪炮眼,止须在舱内施放。舟中所载均系鸟枪,船之首尾均各设有红衣大炮一尊,与鸟枪均自来火。其后梢两旁内外,俱有风轮,无风无潮,顺水逆水,皆能飞渡。撤去风斗,轮即停止,系引导兵船投递文书所用。

关于夷船的消息,林则徐奏过,邓廷桢、乌尔恭额、伊里布等都曾经奏报过,但最为详尽的就是琦善的奏报。其他人的奏报都是远处看个大概,而琦善的奏报,则是登船后详细探察的结果。单从这一点说,琦善这奴才的确很用心。

道光帝在臣子的奏折中,不止一次看到过“船坚炮利”的说辞,这次他真是领教了什么叫船坚炮利。一艘战船竟然备炮百余门,火焰船竟然无须风潮,就可自如飞渡。这样的夷船摆在天津,不亚于数万大军兵临城下!如何应对,他心里大致有了底,把一折四片发给军机,明天一早见起时商议。军机们见皇上在折子和琦善回复懿律的照会上批的是另有旨,其他附片都是批的“览”或“知道了”,就明白皇上已经拿定了主意,见起时承旨就是。

王鼎说:“英夷又要割地,又要赔款,真是猖狂至极。我看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咱们中枢先不能被他们吓住了。”

穆彰阿说:“省厓,英夷兵船布炮三层,百余门炮,这都是直隶的武官亲眼所见,哪里是虚张声势!”

王鼎说:“就算亲眼所见,英夷利水战不利于陆战却是事实。我们扬长避短,不与英夷水上交锋,他们又能奈我何!”

穆彰阿说:“京师门户,天子脚下,英夷陈兵以待,不说别的,天朝的颜面何在?皇上龙威何在?”

王鼎说:“琦相回复英夷的照会,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林少穆的头上,还说要重治其罪,这岂不是长夷人志气?”

穆彰阿说:“省厓,英夷口口声声是来昭雪,如果处分少穆能换来英夷返棹南还,少穆就是受点委屈也是值得的,只怕英夷没那么好打发。再说,毕竟是少穆在南边处置不尽得当,才惹来这番麻烦。”

潘世恩说:“穆相,省厓,不必争执,且等皇上降旨就是。”

果然,见起的时候,第一件就是说英夷投书的事。道光帝说:“英人这番投书,拉拉杂杂数千言,无非就是广州禁烟,他们受了些损失,又因商欠,难以为继,跑来让朕代审冤抑,施恩还款。洋人所求昭雪一节,朕自应派人逐加访察,处处得实,方足以折服其心。至于其他的要求都属非分,不难一一批驳。”

对于割让海岛,道光帝的批驳意见是,本来准许英人通商已属格外施恩,只要恭顺守法,其利甚厚,怎可再开一地,致坏成规;对于行商欠款一节,道光帝认为,彼此通商,本是两相情愿,所有欠项,当然应由两国商人自行清理;对于英夷要求赔偿被销毁的鸦片,更没有道理,鸦片本属违禁之件,又已销毁,不得索价。

“你们把朕的意思,拟道旨意传给琦善。至于处分林则徐、让英夷早返广州的旨意,朕已亲拟,一并四百里加急传给琦善。”

琦善同时接到两道廷寄。第一份是让他向英方宣布将派钦差调查处分林则徐,“大皇帝统驭寰瀛,薄海内外,无不一视同仁,凡外藩之来中国贸易者,稍有冤抑,立即查明惩办。上年林则徐等查禁烟土,未能仰体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蒙,措置失当。兹所求昭雪之冤,大皇帝早有所闻,必当逐细查明,重治其罪。现已派钦差大臣驰至广东,秉公查办,定能代申冤抑。该统帅懿律等,着即返棹南还,听候办理可也。该督接奉此旨,即着明白晓谕知之。至将来钦差至广东查办,即派琦善前往。此间办有头绪,该督奉到谕旨,即驰驿来京请训。”

白师爷看完了,说:“爵相,上谕的说法,完全是采纳了爵相的意见。皇上果然派爵相为钦差大臣了。”

琦善说:“只怕这趟差不好办,除了处分林少穆为英夷昭雪一条外,其他要求皇上一条也没答应。”

白师爷看完第二份上谕,说:“恐怕要好事多磨了,不过也并非完全不能通融。当务之急,是先把英夷哄到广州去谈。”

可是,现在想谈也没法谈,因为懿律和义律乘船出海,说是出寻避暑的地方,到现在没有回来。秦皇岛、山海关等处都报过发现英夷的行踪,看其航向,是一路向北,如今大约已经出了直隶海面,到了盛京将军的地盘了。

道光帝盼着琦善赶紧晓谕英夷,让他们返棹南还,但他接二连三收到琦善、盛京将军耆英、山海关副都统裕瑞的奏报,不是英夷在测量海口,就是登岸索购食物。大清的海疆竟然任由英夷登堂入室,还四处测量海口,大清的颜面何在?他下一道旨意给盛京将军和琦善,寻找到英夷后劝他们立即回津,尽早返棹南还;如有桀骜情形,不妨诱之上岸痛剿。

正在憎恨英夷嚣张、疆吏办理不善的时候,林则徐和怡良联衔奏折到了,奏报广东三月以来的禁烟成果,“至五月止,据水陆文武员弁先后报获烟案一百八十五起,人犯四百零八名,烟土二万五百六十六两二钱三分,烟膏一千三百三十九两六钱六分,烟枪一百一十八支,烟锅十四口……以期销路全除,来源永断,仰副圣主保卫民生之至意。”

看到这份奏折,道光帝没有半点喜悦,反而认为林则徐是在邀功,尤其看到“以期销路全除,来源永断”两句,更是心头火起,在折子上朱批道:“外而断绝通商,并未断绝,内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净,无非空言搪塞,不但终无实济,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钦此!”

道光帝又等两天,仍然没有英夷的消息,收到琦善的奏折,奏报已经派千总白含章北上寻找英夷,劝他们尽快回天津,“俟英夷回津,奴才当谨遵谕旨,千方百计劝谕英夷尽快返棹回粤。”看到“千方百计”一词,道光又担心琦善太过急于求成,有失大清体统。因此亲笔起草一道朱谕给琦善,“该夷船只起碇他去,现仍无着落,果否仍回津门?抑或扬帐远去?着将实在情形先行具奏。俟英夷回津,如何劝谕,着琦善随机应变,上不可失国体,下不可开边衅。夷书中有钦派大臣登其舰船会谈之妄请,着琦善拒之,不合我朝体例也。”

当这份上谕递到琦善手里时,正好,英夷外出“避暑”的舰船都回到了大沽口外。他决定派白含章到英舰送信,邀请懿律上岸会谈。白师爷说:“爵相,英夷的要求是请大员登舰会谈,如今改为请他们登岸,恐怕他们不会轻易松口。为了事情顺利,不如给英夷送点礼物,免得多费口舌。”

琦善说:“只要能使会谈顺利,送点礼物也未尝不可,只是送什么合适?”

白师爷说:“不必多费脑筋,送牛羊吃食就行。英夷和咱们不一样,不吃米饭,顿顿离不了牛羊肉。”

琦善立即吩咐下去,让天津知府火速筹备活牛二十头,活羊二百只,鸡鸭各二三百只。下午一备齐,白含章带着几艘运输船去大沽口外见懿律。

看到数艘快船向口外驶来,懿律开始还吓了一跳,等他从单管望远镜里看清船里是他们最急需的牛羊后,把望远镜递给义律,说:“查理,中国人船里装着牛羊要干什么?”

义律看了看,白含章站在船头上,咧着嘴笑着,还一边挥手,道:“哦,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些牛羊是送给我们的。”

懿律问:“为什么送给我们牛羊?”

义律祥:“中国人如果有求于人,或者承诺的事情办不到,就会送东西,他们称之为‘礼’。”

白含章上了船,高兴地说:“懿律先生,我们大皇帝已经答应为你们申冤,将派琦总督到广州去,要治林则徐的罪。”

义律问:“那么,赔偿货物价格的事情,大皇帝答应了吗?”

白含章说:“您问的是鸦片吗?那些鸦片已经销毁了,而且是你们主动缴上来的,怎么可能再赔钱呢?天下谁会做这样的傻事?花钱买了某样东西,只为烧掉!”

义律说:“我当时答应呈缴鸦片,是被你们的官员所逼迫!行商们当时说,会给赔偿的。”

白含章说:“行商们说?谁说的?那你去向他要好了。”

义律说:“如果大皇帝不答应,我们就用我们自己的方法取得赔偿。”

白含章说:“不不,义律先生,我只是胡乱猜测的。具体是什么情况,还请懿律阁下到岸上与我们总督会谈。”

“到岸上去?”懿律问,“为什么到岸上去,而不是到我们的舰上来?”

白含章说:“中国人好客,要尽地主之谊。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当然要由我们的总督负责招待。您看,这二十头牛、两百只羊、五百只鸡鸭和一千个鸡蛋,就是我们总督大人所做的友好表示。”

懿律和义律稍作商议,义律问:“我们上岸也可以,请问你们总督大人能够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当然。”白含章连连保证,“如果有害你们的意思,那又何必送这些牛羊呢?我们的总督大人,有十二分的友好诚意。”

懿律说:“好,你回去告诉你们总督大人,明天我和副全权大臣一起登岸与你们的总督会谈。”

义律说:“还有一件事你要问清楚,你们总督大人是全权大臣吗?”

白含章说:“我们大皇帝已经决定要派我们总督大人为钦差大臣。”

义律摇头说:“钦差大臣和全权大臣不是一回事,全权大臣,要能代表大皇帝做一切决定。”

白含章说:“我听说,钦差大臣就是‘如朕亲临’,应该能代表皇上——好,我回去立即问一下。”

于是决定,等明天问清楚了,再决定能否上岸。

第二天一早,白含章就又到“威里士厘”号来了,对懿律说:“我们大清国与贵国体制不一样,谁也不能全权代表皇上。最高级的官员就是钦差大臣,与你们的全权大臣应该相似。我们总督大人还说,无论是不是全权大臣,一切都好商量。大家还是先坐下来谈谈,何必拘于全权大臣的称谓?”

懿律说:“这不是称谓的问题,而是事关与你们大人的会谈,有没有法律上的意义。”

两个人又稍作商议,懿律的意思,琦善看来不是全权大臣,为了表示双方地位的平等,他这个全权大臣就不宜出席会谈。最后决定,明天由义律登岸与琦善会议。至于理由,可以说全权大臣身体不舒服——懿律自定海北上,身体就的确不舒服,胃口不好,恶心,随船的医生说,他不适应北方中国的气候。

第二天,义律带领翻译罗伯聘及护卫等十余人,乘汽轮来到大沽口,再转乘小驳船登岸。不远处,已经扎起了一座蒙式大帐篷,作为本次会议的地点。宾主见面,琦善先以满汉全席招待义律。义律及其随从从来没见过如此丰盛的饮食,大快朵颐,几乎忘记了他们的使命。等他们品尝了各种奇特的美味以及“带有牛奶味道的酒”后,谈判才正式开始。

开始谈判前,义律先拿出英女王颁发的全权大臣委任状,并告诉琦善,他所提的一切要求,都是奉了英国政府的训令,同时,他又可以决定采取一切方法达成他的目标,而不必请示国内。他也希望琦善能够像他一样,对所说的话、答应的事项负起责任。

琦善告诉义律,他虽然没有英国那样的“委任状”,但他也是受大皇帝的命令与英国会谈。他告诉义律,他们的冤情大皇帝已经知道,并派钦差到广州去处理,要对林则徐治以重罪。“大皇帝知道你们在广州的确受了委屈,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琦善让翻译把道光的上谕翻译给义律。

义律说:“感谢大清国皇帝的公正无私。巴麦尊勋爵向中国致书中所提出的要求,每一条都应该同意,请问贵国大皇帝对此有何表示?”

他把巴麦尊致书中的要求一一列出来,并通过翻译表示,如果不答应,两国将不幸陷入战争。

琦善对他说:“你们此次北来,无非是昭雪、乞恩两端。昭雪一条,大皇帝已经答应派钦差到广东查办;至于乞恩一项,如果两国接仗,你们还能仰恳到恩典?还能重开贸易吗?如果贸易不能开,你们又如何能够赚到利益?”

对于其他的各项要求,琦善按照道光帝的上谕意思,一一驳回。因为要通过翻译,翻译又常常词不达意,结果争吵了五个多小时,彼此声音很高,在外值哨的士兵都听得到,双方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当天晚上,琦善让师爷把会谈中他反驳的主要意思概括清楚,同时把奉旨请英国人南返广东、在广州会谈、一定秉公查办的意思写成照会,明天一早,打发白含章送到英国人船上。

下午白含章回来,说英夷通事私下里对他说,英国人最关注的就是两条,一是给予个海岛,为的是商人居住和安全;二是销毁鸦片的赔款,这是义律当初答应商人们的。这两条不能满足,他们就不会南返。

第二天,英国人送来了一个答复照会,再次申明巴麦尊勋爵书中所提要求,必须得到满足。

琦善和白师爷商议,英夷如此固执,只有请旨了。于是答复英国人,等请旨后回复,时限为六天。

过了四天,上谕来了,说,“英夷船只来至天津,以诉冤乞恩两大端为词。现在该督遵奉前旨,向该夷领事义律反复开导,所办尚好。唯该夷具文登答,则始终以赔偿烟价等情哓哓置辩。鸦片烟本系违禁之物,业经烧毁,岂有赔伊原价之理?该督接奉此旨,即照此向该夷人明白晓谕,令其返棹南还,听候办理。倘该夷始终坚持,坚欲索价,该督总当相度机宜,妥为措置。或即作为该督之意,密谕各行商,以将来如许通商,不但夷人仍可得利,即该商人等亦可照常贸易,获益良多。总宜从长计议,毋令该夷有所借口,方为妥善。将此由五百里谕令知之。”

琦善接到这份上谕,先是高兴,因为得了“所办尚好”的御评;继而有些迷惑,他对白师爷说:“老夫子,你看皇上的意思,是不是烟价可以赔,但朝廷不出钱,而是由行商来赔?”

师爷仔细看了谕旨,说:“咱们这位皇上,向来以节俭为号召,事事抠门儿,这几百万两,当然不愿出。不错,皇上的意思是让行商来赔。”

琦善说:“怎么不以朝廷的意思饬令行商来赔,那样不是更方便?反而要以我的意思来暗示行商。”

师爷沉吟了良久,说:“爵相,皇上的意思并非是以你的意思暗示行商,而是暗示英夷。让英夷觉得这个钱将由行商来赔,反正只要有人赔他们就达到目的了。”

琦善接过话茬说:“至于以我的意思暗示,而不以朝廷的意思,为将来妥善转圜留下余地!届时要不要行商还,还多少,都在两可之间。高明,真是高明。圣天子英明!”

师爷说:“爵相的奏折中特别奏报英夷志在割让岛屿和赔偿烟价两项,皇上可只谕示了一项,另一项,也该由爵相‘相度机宜,妥为处置’。”

琦善说:“不错,皇上就是这意思。既要让英夷觉得咱们已经答应,其实又未明确表示。老夫子,这就看你驾驭文字的功夫了。中国文字,妙不可言。”

白师爷闭门谢客,费了半个时辰,拿着两三页纸来见琦善。琦善看罢,连声赞叹,禁不住读出来:“本阁爵都部堂钦奉大皇帝谕旨,贵统帅如能率军返棹南还,大皇帝将派钦差驰赴广州,定能秉公查办,贵国商民及贵领事所受冤屈,定能昭雪。贵国商民如能照常恭顺,乞恩通商,俟钦差大臣到彼查办,据情具奏,仰邀恩准,亦未可定。至于烟价一项,所值无多,必能使贵统帅有以登复贵国王,而贵领事亦可申雪前抑。至割让岛屿一节,本阁爵督部堂对广东情形不甚了了,然贵统帅贵领事所求,是为贵国商民谋一安全住所,免受地方官员凌虐,其情形与澳门并无二致,也并非万难之事。果如所言,将有利于商贾,有益于兵民,使彼此相安如初,则贵统帅回国时必颜面增光,可称为贵国能事之臣矣。”

白师爷很得意,说:“爵相,有这个照会,再让含章小子旁敲侧击,透露给英夷,烟价将由行商赔付,割让岛屿一事无非就是建一个更大的商馆区,一切都好商量。英夷得了这番答复,必以为所求均得逞,不日即可返棹南还,也未可知。等到了广州,天高皇帝远,就由着他们闹,又能如何?”

琦善说:“先把英夷哄到南边是正办,但切不可怀着亵玩之心。如果英夷再次张帆北来,那岂不是弄巧成拙?我以为,严惩林则徐以申其冤,再恳恩恢复英夷通商,夷商们有钱赚,也许事情就过去了。”

谈起这次会谈,琦善最感慨的就是不能直接与英夷对话,而英夷带来的通事,翻译起来常有词不达意的情形。如果他被派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没有自己的通事怎么行?此前他已经安排白师爷向沿海督抚写信,求荐通夷务的人才,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复信。

白师爷说:“含章这小子,从山东来的商船上打听到,烟台有一名叫鲍鹏的,是广东人,夷语说得极好,只是他曾经给英夷鸦片贩子颠地当过‘马占’,林少穆到广州禁烟,严拿汉奸,鲍鹏名列其中,得到消息出逃到了山东。”

琦善问:“鲍鹏当过‘马占’,马占是什么意思?”

白师爷说:“就是帮着夷人买卖货物,有的也称为买办。外间传说,他是颠地的幸童,名声很不好。”

琦善问:“人才难得,他夷语说得到底如何?”

白师爷说:“夷语说得相当好,据说不仅看得懂夷语报章,和夷人说话你都听不出谁是夷人。只是还在林少穆的通缉名单上,他不敢出头,也没人敢用。”

琦善说:“那倒没什么,别人不敢用,我敢。你以我的名义,给安敦写封信,让他设法打探鲍鹏其人下落,如有可能,护送到天津来。”

安敦是山东巡抚托浑布的字,他也是蒙古正蓝旗,与琦善同属博尔济吉特氏,时年只有四十岁,有能干政声。

第二天,白含章带着琦善这份充满语言技巧的照复去见懿律。懿律听完翻译后,很不满意:“贵国的答复实在不能令人满意。上次的照会已经说明,如果没有满意之答复,将采取军事行动。”

白含章说:“我国讲究和为贵,从来不愿发生战事。如果贵统帅非要发动战事,我国也只好奉陪到底,那有什么意思呢?”

义律说:“奉陪到底,你们靠什么奉陪到底,定海海战不过十几分钟你们的水师就溃败了,占据定海城几乎是未动枪炮。”

白含章说:“那是你们乘定海不备,捡了个便宜。”

懿律说:“那么你们的北方一定是有所准备了,可是我到山海关,竟然没有看到一尊大炮。”

白含章说:“你们没看到大炮不说明没有大炮,既然是防备你们,为什么要让你们看到防备的办法呢?”

懿律和义律没想到白含章反应如此敏捷,相视一笑。

白含章说:“论实力,我们可能不如你们,但是战争对谁也没有好处。我听我们大人说,你们大老远到中国,就是为了做生意赚钱。现在生意已经有半年多没做了,两国再打仗,生意就永远没法做下去,你们从哪里赚钱呢?还有,你们也要为我们大人想一想,他一心想双方和平的诚意你们是知道的,可是他也是我们大皇帝的臣子,大皇帝让你们到广州去谈,他必须听皇上的命令,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懿律点头,表示白含章说得有些道理。

白含章受到鼓励,嘴皮子更加利索:“你们也要为自己想一想,你们国王之所以派懿统帅来中国,是认为你有本事。可是如果双方久拖不决,就可能换别人来。别人来一打听,知道是贵统帅不肯回到广东,事情才办糟了,他必然遵从我们大皇帝的命令到广东听候查办,问题迎刃而解,贵统帅徒劳无功,面子可就丢大了。至于义领事,您是为申诉冤屈而来,我们大皇帝已经答应派钦差到广东去调查,并已经答应要重治林则徐的罪,你们却赖着不走,你的冤屈谁也帮不上忙了。”

懿律和义律听了这番话,都哈哈大笑。

白含章说:“你们不要笑,我不会讲大道理,但我是话糙理不糙。你们到南方去与钦差大臣谈,你们的要求未必就谈不成;大皇帝已经发话,你们却不肯到广东去,那肯定没得谈。道理就这样简单嘛!”

义律说:“你回去告诉你们大人,我们要好好考虑一下,后天就给你们答复。”

白含章一走,懿律和义律进行了一次长谈。走,还是留,必须拿出个主意来了。如果不走,势必逼着琦善驱逐他们离开天津,尽管他并没有驱逐的有效办法,但双方将立即闹僵。

“这位总督大人身份比林钦差高贵得多,但他不像林那样固执傲慢,他不但接受我们的投书,还亲自与我们会面,而且他的公文遵循世界各国的惯例,表现了应有的文明。”义律说,“我不认为与这位总督闹僵对我们会有任何好处。”

懿律说:“当然,我也希望能与这位总督平等对话。但是巴麦尊勋爵所提出的几条要求,除了惩办广东大吏,其他的要求中国人都没有给予明确答复。你以为回到广东,这些要求会得到答复吗?”

义律说:“我了解中国人,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可是,乔治,一旦双方闹僵,你对采取军事行动有把握吗?攻占沿海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把握,可是占领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样会惹中国人更加愤怒。我们的目的不是战争,而是获取我们想要的东西。还有一点特别令我忧愁,据气象和水文资料,十月份直隶湾就开始结冰,我们将失去一切补给,所以在春天以前在直隶湾发动军事行动,将是愚蠢的。”

懿律“啊”一声说:“我忘了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在北方过冬。士兵们不适应北中国的气候和环境,定海的士兵全都病了,每一个人都曾经入院接受治疗,非战斗减员已经超过四百人!就是我们北上的这几艘舰船,也有三分之一的人生病。我们可以轻松地打败中国的军队,但对气候和环境却束手无策。”

义律说:“乔治,那就下决心吧,回到广州。你的病也越来越重了,回到广州去接受治疗,那里有美国人开的医院,设备和技术都好得多。”

英国北上的舰队将“遵从大皇帝的命令前往广东”的事情就定下来了。

隔一天,白含章再次到“威里士厘”号取英方的正式回复,接待他的是副全权大臣义律。义律说:“全权大臣已经决定回广东听候钦差大臣查办。”

白含章说:“如此办理很好,我们总督大人奏报大皇帝,大皇帝一定非常赞赏。定海的兵舰也应该一并返回吧?”

义律说:“不,我们所求各条未奉到允准明文,定海各处兵船不能撤走。”

白含章劝义律说,马上就要到冬天了,定海那里比广州冷得多,何不到广州越冬。

义律说:“现在定海的兵不能撤,而且随时准备开战。”

白含章说:“贵全权已经答应回广州,也就是答应开始议和,为什么要准备开战?一旦开战,又如何能够议和?”

义律说:“浙江的伊里布捉去了我们的安分良民,他们受到了虐待,而且还经常有暴民和军队袭击定海的军队。请转告你们的总督大人,如果释放被捉去的英国国民,并且不再派人骚扰定海的舰船和军队,我们可以答应不再发动军事行动。否则,我们将可能攻打镇海,镇海并不比定海更难攻克。”

白含章说:“我一定禀报我们的总督大人。”

义律说:“还有,我们回广州的路上,如果沿途各处不开枪炮,我们也不会滋生事端,如果受到攻击,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就不是现在能预料的。”

白含章问:“贵特使和贵监督打算什么时候启碇?”

义律说:“马上就要起碇。”

白含章在海岸上站了近一个时辰,看着英舰全部出了大沽口,他这才快马加鞭回到天津向琦善禀报。

琦善很高兴,说:“这次你差使办得极好,我要奏请皇上给你换顶戴。”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必须立即出奏。奏稿已经起草好了,再把今天的情况加上一段,当天晚上就派专差连夜进京。

琦善和林则徐的密折同时递到养心殿西暖阁道光帝的御案上。他急切地拆开琦善的密折,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连声说:“琦善这个奴才,差使办得不错!”

提笔在折子上批道:所晓谕者,委屈详尽,又合体统,朕心嘉悦之至。

再看林则徐的折子,是奏报狮子洋演习并将出洋清剿英夷,心头火起,没看完就在一边批道:该督再三称不值与之海上交锋,如今又出洋追剿,何其矛盾也?显系恐以粤东办理不善,归咎于该督,故作此举,先占地步。所谓欲盖弥彰,可称偾兵也!

批完了,绕殿踱步,走到门口,喊道:“来人呢,召见全班军机。”

时间已经是快到正午,军机大臣们正打算出宫。此时召见全班军机,所为何事?穆彰阿问传旨太监:“皇上今天心情如何?”

太监说:“说不好,开始好像挺高兴,后来不知为什么,又生气了。”

穆彰阿为首,五个人忐忑不安地到了养心殿,鱼贯而入。磕头请完安,道光帝说:“琦善这个奴才差使办得不错,英夷昨天已经启碇南返了。”

以穆彰阿为首,五位军机再次磕头贺喜皇上,都是皇上运筹帷幄,英夷惧于天朝声威,才不得不就范。

接下来,道光帝安排起草几道上谕。一是着琦善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查办事件,让他尽快处理完海防事宜,进京请训;二是令沿途各地,不得向南返的英夷开枪开炮;三是令沿海各省遣散兵勇,以节靡费。

对前两份上谕大家都没意见,对遣散兵勇一项,王鼎终于没有忍住,越班提醒说:“皇上,英夷虽然南返,但夷人性情狡诈,反复无常,此时遣散兵勇,万一英夷再犯,海防空虚,恐为英夷所乘。”

道光帝叹口气说:“朕当然也知道夷人反复无常,无奈国库空虚,户部存银如今不足千万两,沿海各省纷纷告急,张手向朕要粮要饷,福建邓廷桢张口就要五十万两,朕已经驳回。西北旱灾,湖广洪涝,只出不进,朕不能不千方百计以节靡费。朕既然已经派钦差到广东查办事件,英夷所受冤屈昭雪,如果再加恩恢复贸易,朕想他们应该能安分了。”

他又扬扬手里的折子说:“林则徐又密奏朕,他要带印出洋,到海上去追剿英夷。他只知道一味用刚,惹出这天大麻烦来。他三番五次说英夷利于海战而不利于陆战,因此不值与英夷海上争锋。可是如今他又要亲自出洋剿办,岂不是自己掌自己的嘴巴?朕看他是见夷兵滋扰福建浙江,又北驶至天津,怕朕以粤东办理不善归咎于他,故作此举,先占地步,他这点小九九,朕难道看不明白?真是欲盖弥彰。再说,他就是要出洋,也应当驰驿具奏,听候谕旨,殊属不晓事体!传朕旨意,林则徐交部严议!”

王鼎越班直谏说:“皇上,既然要派钦差去查办,那总要等查清实情再议处分,只因英夷投禀诉冤,就交部严议,恐惹非议,有损我皇上的圣德。”

穆彰阿说:“王相国,皇上下旨将林则徐交部严议,当然不是因为英夷递禀。皇上派林则徐到广州,肃清烟毒,断绝来源,可是为时已经一年多,内而奸民犯法不能净尽,外而兴贩来源不绝,又惹来英夷舰船窜拢直隶,交部严议已经是格外施恩。”

“林则徐着即来京候部议决,两广总督着琦善署理,未到广州前暂由怡良护理。还有邓廷桢,也交部严议。”见王鼎还要说话,道光帝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跪安吧。”

这是不让大家说话的意思,穆彰阿带头“嗻”一声,率众军机退出养心殿。

琦善处理完手头事务,到京请训已经是五天后。道光皇帝特意降恩,赐琦善锦垫。等琦善磕头请过安,道光满面笑意道:“琦善,这番差使你办得不错,真是片言只语胜过雄兵十万呢。”

琦善说:“奴才不敢含天功,事情能办到目前地步,全是皇上运筹帷幄,奴才不过是步步按照皇上的要求办理罢了。”

道光帝说:“你能细察朕意,相机处置,这就很难得。不像林则徐,一味固执,不知权变。朕立意如此羁縻,不明白的人会以为朕对英夷太过忍让,想必你能体味朕的苦心。广东办理不善,已至英夷窜拢数省;若再误于后,衅端何时可弭?英夷如海中鲸鳄,去来无定,在我则七省戒严,俱当有备,内地之兵民,国家之财赋,如何能够耗得起?”

琦善磕头说:“皇上圣明。以奴才观察,英夷之志全在贸易,亦不愿双方兵戈不断,如此办理是最好的结果。”

道光皇帝说:“英夷一则求通商,二则是求昭雪。朕已经下旨将林则徐、邓廷桢交部严议,林则徐着即进京候部议决,你到广东后,查清实事,交部议刑,给英夷一个交代。至于通商,如果英夷能够继续保持恭顺,不妨加恩恢复通商。”

琦善说:“嗻,奴才一定不辱皇命。只是,林则徐进京候议,英夷也许误会朝廷是有意袒护。奴才建议,不如先留林则徐在广州,邓廷桢也到广州去,配合奴才查问。这样一则可安英夷之心,二则也便于奴才公正察查。”

道光想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有道理,朕就下旨将林则徐、邓廷桢革职,留在广州以备查问原委。”

琦善又说起浙江的情况,他希望在与英夷会谈时,浙江方面不要再发动战事,以免影响会谈的进程。道光帝答应立即下旨给伊里布,与他讲明利害。

琦善又有一请,这次与英夷交涉,督标营千总白含章,身无寸刃,多次往返,屡入敌舰,不辞劳险,且其传语之间,颇能曲合事机,深合体统。请道光帝加恩白含章以守备尽先升用,并准许他带往广东。

“皇上,奴才奉旨前往粤省,人地生疏,白含章已经与英夷相熟,且为英夷所赞赏,奴才不揣冒昧,请恩准带他到粤东,一俟事毕,仍回直隶补用。”

道光帝说:“你营中有这等人才,实在难得。你写个折子呈上来,朕批了就是。”

琦善的几项请求,无不得到道光帝爽快答应,他眼角一热,磕头说:“皇上对奴才如此信任,奴才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自古以来,凡议抚者均无善终,不是斥为奸臣,便被视为卖国贼。奴才此番到广东与英夷会议,难免会有人无端指责,甚或上折弹劾,请皇上为奴才主持公道。”

道光帝说:“是抚是剿,本无高下之别。于国家社稷有利,该抚则抚,该剿则剿。该剿时不剿是误国,该抚时不抚也是误国。英夷胆敢攻据定海,朕主剿;后来英夷到了直隶,递书诉屈,态度又极恭顺,朕当然主抚。如今英夷愿遵命到广州听候办理,朕岂有不抚之理?你放心,朕决然不会以剿、抚来判定爱国与卖国,对持此论之辈朕必斥之。”

琦善再次以头碰地,磕在金砖上砰砰有声。

广州的林则徐,一直在关注着英夷的行动和朝廷的动向。当他两次收到道光皇帝指责他的批折时,已经预料到,皇帝对他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更让他忧心的是,他预料到朝廷对禁烟的政策也将发生变化。

他已经从京城朋友节录的巴麦尊致中国宰相书中知道英国人攻击他的具体内容。广东巡抚怡良也转抄友人信件,提醒朝局对他以及广东的抗英局势很不利。

怡良虽是满人,但对林则徐一直十分尊重,在禁烟以及对待英夷的态度上,两人也十分一致。林则徐理解怡良的担心和好意,当晚给怡良复信,“接读惠教,弥佩荩怀。兄处接信五件,特奉台览,其中诸事与尊处信略同。此事措置之方,实关大局。若以一着之差,致成满盘之错,如何挽回耶?贱子于一身荣辱祸福,早不敢计,只求无伤国体,可儆后来,微躯顶踵捐糜亦所不惜。贱性不识时务,将续上辞官表以陈此节耳。”又想到如果这些消息透露出去,可能对稳定局势和军心不利,因此在信中特别叮嘱,“适才奉到之件,不可宣露。缘官兵无不意存袖手,闻此恰中下怀,而包藏祸心者,更难保其不乘虚思逞,所关甚巨。”

当天晚上,他辗转难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时不能明哲保身,必须向朝廷进谏!他起身披衣,坐到案前,亲拟折稿。

无论他心里有多么不甘、不平,但他上给皇上的奏折,首先还是要请罪:“伏思上年微臣奉命来粤查办禁烟,先蒙颁给钦差关防,续复简调两广总督,责成之重,委任之专,臣何人斯,膺兹倚畀,敢不殚精竭虑,以冀永臻成效,仰答高深。乃为时已阅年余,而鸦片尚未尽除,夷船远窜京畿,虽异类难延残喘,而浅谋未策万全,夙夜循思,时怀愤愧。屡蒙训饬,感悚尤深,自惭庸质驽钝,实无词以对君父。”

然而,林则徐认为英国人虽然咄咄逼人,却已到了强弩之末,“闻英夷在夷洋各埠赁船雇兵而来,费用之繁,日以数万金计,即炮子火药亦不能日久支持,穷蹙之形已可概见。又夷人向来过冬,以毡为暖,不着皮衣,盖其素性然也。浙省地寒,势必不能忍受。现有夷信到粤,已言定海阴湿之气,病死者甚多。大抵朔风一起,自然舍去舟山,扬帆南窜。而各国夷商之在粤者,自六月以来,贸易为英夷所阻,亦各气愤不平,均欲由该国派来兵船,与之讲理,是该逆现有进退维谷之势,能不内怯于心?唯其虚骄性成,愈穷蹙愈显其桀骜,试其恫喝,甚且别生秘计,冀得阴售其奸。”

针对“夷兵之来系由禁烟而起”的攻击,他认为鸦片流毒危害极深,为了拔除此毒,就不能怕来夷兵,也不能怕与之一战。“鸦片之为害甚于洪水猛兽,即尧舜在今日,亦不能不为驱除,而天下万世之人亦断不以鸦片为不必禁之理。今臣愚以为鸦片之流毒于内地,犹痈疽之流毒于人身也。痈疽生则渐而成脓,鸦片来则渐而致寇,原属意计中事。若在数十年前查办,其时吸者尚少,禁令易行,犹如未经成脓之痈,内毒或可解散。今则毒流已久,譬之痈疽作痛,不得不亟为拔脓。而逆夷滋扰浙洋,即与溃脓无异。然惟脓溃而后疾去,若因肿痛而别筹消散,万一毒邪内伏,诚恐患在养痈矣。”

接下来,林则徐简要回顾了他到广东禁烟的主要措施,各国都已经具结不再夹带鸦片,唯有英国拒不具结。他认为,如果没有侵占定海一事,还可以施恩准予通商,今即攻占城池,戕害文武,自当以威服叛。他预料肯定会有人认为舰炮不及英夷,不如向英夷妥协,他坚决反对,“夷性无厌,得一步又进一步,若使威不能克,迁就退让,则他国效尤,更不可不虑。臣之愚昧,务思上崇国体,下慑夷情,实不敢稍存游移之见也。”

他建议,必须大造船炮,加强海防,每年可拿出海关收入的十分之一用于制造船炮,“以通夷之银量为防夷之用,从此船炮必求极利,造船必求极坚,裨益实非浅鲜矣。”

他知道自己的这番言论皇帝也许会反感,“然苟有裨国家,虽顶踵捐糜,亦不敢自惜。”最后他请求到浙江前线去,“倘蒙格外天恩,宽其一线,或令戴罪前赴浙省,随营效力,以赎前愆,臣必当殚竭血诚,以图克复。”

林则徐起草完奏稿,天已经快亮了。他和衣小睡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他担心英国人回到广州,难免还会挑衅,就亲自到巡抚衙门与怡良会商,决定派人分探水陆各要隘,预雇石船,制办钉桶及刺竹、铁菱角等物,准备到时封堵各河口,同时设法筹款,为各军营添置火药。

两人商议完,已近中午,怡良留林则徐在抚署吃饭。林则徐起身时,感到一阵头晕,怡良连忙扶住他。林则徐只觉得全身酸软,眼眶发胀,道:“悦亭,我大约是感冒了,昨天夜里写了一夜折子,受凉了。咳,自打过了五十,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稍一受凉,便极易外感。不碍的,煎服药喝上就没事了。”

其实他心里有数,谢绝怡良的挽留,匆匆回督府,立即请郎中来诊治。在床上躺了两天,吃了几服药,稍好了些。他放心不下虎门海防,不敢再躺下去,硬撑着乘船南下,亲自到虎门去一趟,与关天培一起查看了沙角、南山及大小虎山各布防情况。

能不能守住省城门户,林则徐心中实在没有把握。他对关天培说:“英夷船坚炮利,尤其兵舰,更非鸦片商船可比,仲因,我实在放心不下。夷船南返,难免要在广州寻衅,广州的门户,拜托你了。”

中英实力的差距,关天培比林则徐更清楚。他拍着胸脯说:“林大人,我也知道英夷船坚炮利,俗话说,文死谏武死战,身为军职,不能因为实力不如人就当缩头乌龟。您放心,只要有我在,英夷要进广州,先踏过我的尸身。”

林则徐知道关天培不是说空话,望着关天培斑白的长须,心头一阵酸涩,说:“仲因,善加保重。”

次日一早,林则徐乘船北返,第二天回到广州。怡良听说林则徐回来了,立即到督署来见。两人谈了虎门布防情况后,怡良说:“林大人,有个不好的消息,你的职位可能有变。”说着,他招招手,随从呈上一份廷寄,外封写的是“护两广总督怡开拆”字样。

他取出廷寄,请林则徐过目。开首写的是:“军机大臣字寄盛京将军耆、署两江总督裕、护理两广总督怡,道光二十年九月初四日奉上谕。”

林则徐说:“我大概是被革职了,这是意料中的事。”

怡良说:“大人请看廷寄,朝廷要沿海各省撤兵。”

上谕的内容是:“据托浑布奏,英夷船只前往山东省外洋北赴天津,共有夷船八只,现返来夷船五只,已开帆南驶,其三只亦由外洋先回,该夷情形极为恭顺等语。英夷船只现俱起碇南旋,恐沿海将军督抚等不知现在情形,特此飞示耆英、裕谦、怡良知悉,并着详加酌核,将前调防各官军,分别应留应撤,妥为办理。托浑布折片着抄给阅看。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

再看山东巡抚托浑布的折片,内容是路过山东的英国兵舰,到登州求买食物,托浑布没让英夷买,而是赠送了一批牛羊菜蔬。英舰派四只舢舨前来领取,结果风浪太大,三只舢舨被礁石击碎,夷众二十余人落水,托浑布的手下立即将他们救起,并妥为抚恤,随后用渔船将牛羊菜蔬驳运出洋,交给英国兵舰。结果“该夷人开船时插旗奏乐,向岸罗拜,情甚感激。非徒谢赏物,实感临危拯救。一路称颂天朝威德,并称以后不敢轻渡之语。”

林则徐说:“英夷如此嚣张,占我定海,北窜京畿,我封疆大吏竟然觍着脸送给牛羊。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还要说扇得好。至于一路称颂的说法,恐怕也是杜撰了哄皇上高兴。”

怡良说:“这且不去管他,问题是皇上已经认为,英夷已经驯顺,以后不敢轻渡,所以才有请各省撤兵的说法。大人,你以为现在撤兵合适吗?”

林则徐说:“英夷还占据着定海,怎么可以轻率撤兵?再说夷情叵测,随时可以反复,现在正可加强海防,以绝英夷觊觎之心,撤兵岂不是向夷人示弱?”

怡良说:“上谕要求妥为办理,又该如何?”

林则徐说:“悦亭,你可以广州夷情叵测为由,不可遽撤,先撤两千如何?”

怡良说:“好,等我起草了复奏,再请大人指教。”

林则徐说:“悦亭,部文到来前,我还要履行总督的职责。”

怡良连忙说:“那当然,我来告诉大人,是向大人请教,不是……”

怡良当然不是来催促林则徐交卸总督大印,林则徐当然明白,道:“我当然明白悦亭的心意。我的意思是,在部文到来前,咱们还要继续商议省城防守事宜。我想请你和厚庵前往黄埔查看夷船,校阅水勇,莫让群夷以为广东已经向英夷服软。”

广东三大吏亲赴黄埔校阅水勇,并登上正在贸易的一艘美国货船视察。一去一返,接近五天。林则徐一回到广州,就收到了吏部公文——

道光二十年九月初三内阁奉上谕:

前因鸦片流毒海内,特派林则徐驰往广东海口,会同邓廷桢查办。原期肃清内地,断绝来源,随地随时妥为办理。乃自查办以来,内而奸民犯法不能净尽,外而兴贩来源并未断绝。甚至本年英夷船只沿海游弋,福建、浙江、江苏、山东、直隶、盛京等省纷纷征调,糜饷劳师,此皆林则徐等办理不善之所致。林则徐、邓廷桢着交部严加议处,林则徐着即来京听候部议。两广总督着琦善署理,琦善未到任以前,着怡良暂行护理。此次英夷各处投递禀帖,诉称冤抑,朕洞悉各情,断不为其所动。唯该督等以特派会办大员,办理终无实济,转致别生事端,误国病民,莫此为甚!是以特加惩处,并非因该夷禀诉,遽予严议也。钦此。

林则徐接到部文,立即办理交卸事宜。当时怡良正在主持武乡试,也就是选拔武举的考试,两人暂时无法会面。林则徐将总督、盐政两枚大印封好,派人移送巡抚衙门。同时移送的还有所有朱批奏折及附片。这是雍正朝后始行的制度,官员在离职前必须将朱批件呈送朝廷。

林则徐交卸督篆的消息很快在广州传开,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各种说法都有。鸦片贩子们和没有禁断的瘾君子,大都欢欣鼓舞,谣传朝廷已经不再严禁鸦片;乡里草民则都松了口气,传说朝廷处置了林则徐,红毛鬼就不再与中国为难,封锁珠江的夷船很快就会撤走,渔船可以出海,各码头又将恢复热闹,苦力们都可以像从前一样很容易谋一碗饭吃了;然而,大部分主张禁烟的则认为,朝廷派钦差前来,不过是缓兵之计,林大人不久就会重回广州,还要与红毛鬼一决高下,非把红毛鬼打服不可。

十三行总商伍绍荣听到消息,心情备感轻松愉快。他立即回到家中将喜讯报告给老爷子伍秉鉴:“爹,好消息,两广总督换人了,林大人要回北京了,新来的钦差是直隶总督琦大人,在他到来之前,由怡抚台护理……”

伍秉鉴把水烟重重顿在桌子上道:“这算什么好消息,看你张狂得像什么!”

伍绍荣没想到老爷子是这番反应,说:“林大人一走,就不会翻来覆去凌逼我们。和英国人的关系缓和了,生意照旧,对我们难道不是喜讯吗?”

伍秉鉴说:“我看你脑袋是进水了。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林大人与英夷争的是天朝体制,如果林大人胜了,行商制度就能保存下来,我们这些行商才能依旧风光。如果英国人胜了,那么必定要废掉行商制度,任由他们自由贸易,我们这些行商只能喝西北风去!这一点你一直看不透!”

伍绍荣说:“我倒是听说,英国人这次是到北京告御状,只要治了林制军的罪,广州重新对英国人开市,一切都会照旧。”

伍秉鉴说:“我说你脑子进水了你不信,英国人兴师动众,来了三十几条兵舰,难道就是为了告御状?治了林大人的罪他们就满意了,你把英国人当观音菩萨了?英国人举国上下都是商人算盘,他们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们兴师动众到中国来,光兵费一项得花多少?我告诉你,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也许,朝廷已经答应了英国人,废除行商制度,赔偿英国人的鸦片、兵费,而这一大笔钱,少不了要从我们身上割肉!”

“爹,你这么说,岂不是我们大难临头了!”老爷子这样一说,伍绍荣真有些傻眼了。

“是啊,这些天我一直听着海上的炮声,比谁也盼着广东水师能够获一场大捷。要是把英国人打败了,打服了,再恢复到你爷爷当总商时的光景,所有的外商都到行里来见我们,觍着脸和咱说话,那是什么心情?哪像这些年,行商都指着外商吃饭,见了外商像三孙子似的。”伍秉鉴说,“这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高兴,不服气。我听说有些同行前一阵还谋划集一笔钱到京城去运动言官,把林大人参走?有这样的事吧?”

这事老爷子竟然也知道!伍绍荣说:“我没听说呀!”

“你没参与就好。”伍秉鉴说,“真是小觑短见!别的不说,就是两袖清风这一项,有几个官员能像林大人这样?你们都盼着换个人来广州当家,换个饿鬼来变着法子敲银子,咱们还不能不给,心里像吃了苍蝇,还得赔着笑脸。林大人也要银子,可他都用到正大光明的地方,谁捐了多少他都张榜公布出来,咱行商花了银子,脸上也有光不是?我倒觉得,林大人到广东后,咱们活得……”

活得怎么样?高兴?不是,他忘不了林则徐的严词呵斥。有尊严?也不是,他忘不了戴枷的日子。但总有点不一样。

伍秉鉴呷了几口烟道:“比方说吧,咱们从前很多时候像在背阴地里活着,这会儿,咱们来到了太阳底下。”

伍绍荣不能同意老爷子的观点,但他也不想反驳,问:“那您说,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伍秉鉴说,“按惯例,给林大人送万民伞,送颂匾,送程仪。”

“林大人这次是到京听候部议,和革职差不多。”伍绍荣说,“咱们要是阿谀奉承,马屁要拍到蹄子上。”

“小子,听我的话错不了。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林大人这一受处分,恐怕声望会更高!不信走着瞧好了。”

真让伍秉鉴说着了,这些天总督府天天川流不息,自巡抚以下,大小官员全都到总督府向林则徐话别,广州城内自觉有头有脸的士绅无不前来表达惜别之意,就是几百里外的乡绅,与林则徐有一面之缘或者其他原因能说上话的,或者乘船或坐轿赶过来见上一面。

伍绍荣在行馆里召集十几家行商讨论为林则徐送行的事。有人不服气,也不理解:“伍商总,你忘了你差点被砍了脑袋了!你的顶戴还没还呢。”

伍绍荣说:“林大人是维护朝廷制度,你们也都听说了,英国人想让朝廷废除行商制度。你们该明白谁与我们站在一边吧。”

同行不服气:“商总你说错了,如果没有林大人与英国人弄糟,英国人照旧贸易,也不会提出这些要求来。林大人销毁鸦片,正好给了英国人借口,正好比英国人要睡觉,林大人递上枕头罢了。”

这话也有道理。伍绍荣说:“这话也就在私下里说说,你要到外面说去,看广州人不把你揍成肉饼。”

同行笑道:“我也就在咱们同行里说说罢了。你是商总,你说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送木匾、送万民伞,咱又不是送得少,也花不了几个银子。”

伍绍荣说:“咱们要议议,匾上刻什么文辞。”

大家说:“这个找个秀才琢磨几句就是。”

伍绍荣说:“我和老爷子商量了几句,你们看如何?”

伍绍荣的第一句是“公忠体国,清正宜民”。

有人反对,说:“我就听不得清正二字。他倒是清了,把我们害苦了。”

伍绍荣的第二句是“烟销瘴海,风靖炎洲”。

好,这一句对题。大家都无异议。

伍绍荣说:“咱们还要送林大人一笔程仪。都知道他两袖清风,这番北上,花销不少,又是雇船,又是雇轿。我出一万两,以咱们同行的名义。”

大家公议钱还是公出,怎能让总商一人破费。大家都知道,这笔银子十有八九送不下。

十三行前往送匾那天,正赶到巡抚怡良主持“公饯”。总督衙门内外真是人山人海。伍绍荣为首,带着十几个行商,前面是雇请的吹鼓班,嘀嘀嗒嗒来到总督府门口。总督府的门政、护卫都月月受十三行的银子,因此极为通融,很快就传出话来,林大人有请。

四个人抬着两块匾在前,伍绍荣与行商们在后,进了大门,从仪门到大堂,两边摆满了匾额、万民伞、明镜、香炉。匾额上刻着“民沾其惠,夷畏其威”“勋留东粤,泽被南天”“公忠体国,清正宜民”“德敷五岭,威慑重洋”……

司仪高呼:“总行商伍绍荣携十三行行商向林大人致意、敬颂牌!”

林则徐亲自拱手致谢,早有听差把“烟销瘴海,风靖炎洲”匾额抬去找地方摆放。

伍绍荣代表众行商说:“十三行感佩林大人两袖清风,今林大人还都北上,盘川船轿,开支不细,同行略备薄仪,敬请林大人笑纳。”

伍绍荣说完这几句话,紧张地望着林则徐。因为同行提醒过,你送钱,当心林大人指责你污了他的清白,当众给你没脸。

林则徐拱手说:“感谢行商们的厚意。颂牌敬受,程仪不敢领,请务必收回。”

伍绍荣从前见林则徐,从来不敢抬头。这次从容对视,见林则徐虽是进京领罪,却泰然自若,两眼炯炯,真正是不怒而威。他身材矮小,但使人一望之下心生敬畏。

接下来,越秀书院秀才代为献诗。献诗的秀才神气俊朗,字正腔圆,高声吟诵:

客从粤中来,语我粤中事,

岩岩林制军,万鬼不敢觊。

胆怯虎门险,视眈蚝镜利,

蝮蛇封孤涎,流毒心腹地。

圣人悯疲癃,权乃重臣畀,

痛下医国手,封肠与涤治。

你老读公法,环舆雪滋泗,

妖雾一炬空,颂声海天沸。

百万官府资,商贾谊一弃,

汉奸伏上刑,番奴穷私智。

……

大家都赞叹好诗。

林则徐问:“这篇大作真是抬举林某人,请问作者是何方高才?”

秀才说:“是被大人誉为元卷第一的周木之!”

林则徐叹道:“啊,果然是他。”

周木之名沐润,原籍河南祥符,生于苏州。他二十四岁中江苏乡试第一名,也就是俗话说的解元,二十六岁又中进士,被分发江苏任知县。林则徐出任巡抚,他前去拜谒。林则徐看过他的解元卷,印象极佳,称赞说:“足下元卷大佳。”

周沐润毫不谦虚地说:“卑职元卷为天下第一,世所传诵。”

周沭润如此不谦虚,让林则徐微感惊讶,但恃才傲物,是年轻才俊的通病,并不为异,又称赞他政声不错。

没想到周沐润大言不惭,说:“卑职政声亦天下第一,世所传诵。”

闻言,林则徐有些不悦了:“元卷固然,政事未必。”

后来听到周沐润诸多狂傲不羁的佚闻。正因为狂傲得太出格,上官无一能忍受,因此六七年不得升迁。但人才难得,尤其诗才纵横,为世人所共认。这位广州秀才与周沭润有点远亲,夏天北上江苏,谈起广东禁烟,周沐润诗兴大发,七步成此诗。

当天的公饯一直持续到晚上。客尽散去,林则徐开始打点行装,计划后天一早起行。第二天,将部分行李交给在广州开商号的厦门人林孝桓,托他由海船带往福州;一部分行李要带到北京,已搬到雇赁的船上;随身备用的东西,不是太多,则寄存在粤关监督豫堃处。豫堃要亲自送林则徐北上。

然而当天晚上,吏部公文又到——

道光二十九年九月初八日奉旨:

前派林则徐、邓廷桢在广东查办鸦片,乃时逾两年,不但未绝根株,转致该夷赴近畿呈诉冤抑,成何事体!已将该督等误国病民办理不善之处,降旨宣示。兹据吏部遵旨将该督等议以革职,实属咎所应得。林则徐、邓廷桢均着照部议革职。林则徐着即折回,邓廷桢着迅速前赴广东,以备查问差委。钦此。

这下,林则徐走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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