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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没有为这个故事感到困惑,那他就是没有真正明白这个故事。

楔子

一团漆黑的窗外,凛冽的寒风正拍击着单薄的玻璃。我被这不安的节奏搞得有些心神不宁,感觉到在身旁的阴影中,似乎有更加黑暗的东西在靠近我。我的皮肤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冰冷的杀气,它令我毛骨悚然。

我慌忙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身体蜷缩在被子里,战战兢兢地探出脑袋环顾四周,房间里除了我,别无他人。

可奇怪的是,地上不知从哪里多出了一排脚印,其中右脚的脚印正中有个十字的印记。它位于台灯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令我很难分辨它的颜色,只能看清它延伸至盥洗室前,被门阻断了。

我抓起平日里放在床头柜上摆设用的瑞士军刀,赤着脚来到了盥洗室的门口。

我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耳边没有响起恐怖游戏中的“吱呀”一声,可更为诡异的是,明明已经熄灭的灯却亮着0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门后的景象令我睡意全无,我熟悉的盥洗室消失不见了。我正置身于一个偌大的理发店中,光亮正是红、白、蓝三色转灯所发出的幽幽萤火,左右两侧墙上大块的镜子都碎裂成了蛛网,整个世界似乎被撕成了四分五裂。供顾客理发时所坐的皮椅脚下,到处散落着尖锐的玻璃碎屑。在深不见底的理发店尽头,好像有个人影正慢慢地朝我走来。

“你是谁?”我心虚地朝着黑影大声叫道。

声音随着地上的脚印一路远去,直至被黑暗所吞噬。

没有人作声。

我无法抗拒对躲藏在那潭黑水深处的人的好奇,眼睛睁得老大的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着往前走着,麻木地移动着脚步,脚掌丝毫感觉不到碎片应该带来的钻心痛。

越是走近黑影,我越是感到呼吸困难,手中的刀也快被我握得窒息了。

阴影逐渐消隐,转灯的光线慢慢流转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那是一张令人毕生难忘的脸。称其为脸并不准确,那是一颗被溃烂皮肤包裹着的肉球。两只充血严重的眼球凸出眼眶,两只比眼睛更空洞的鼻孔一扩一收,从烂疮流出的腐汁汇聚在了他那张无法严合的嘴里,冒着恶心的泡沫,他的耳朵像被人咬过似的残缺不堪,血肉模糊地贴在脑袋的两侧。

寒意从我的背脊升腾开来,这张恐怖的脸在我的眼前慢慢放大,他手中一把利器寒光闪闪,满脸腐肉堆积而成的变态笑容令人作呕。

片刻之间,我与那张脸已经近在咫尺,此刻,恐惧已经彻底征服了我。我的喉咙像被塞了团棉花,想拼命呼救,却欲喊无声,想竭力挣逃,却寸步难行。

没等我开口问他想干什么,他那含糊不清而又阴森的发音,传入了我的耳膜。

“死吧!让这个世界恢复原有的秩序!”

他迅疾地扬起手中的利器,从我面前一晃而过。

瞬间,我感到世界开始飘渺,鼻腔前所未有的冰冷,世界在颠簸了两下后静止不动,我的视线最后停留在自己的脚踝上。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是我的脑袋离开了身体,而最后残留在我视网膜上那模糊的影像,是杀人者别在胸前的那枚白森森的骷髅胸针。

剧痛随即而至,我大喊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

汗湿的睡衣已经可以拧出水来了,我长嘘一口气,摸了摸还装着脑袋的脖子,庆幸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我打开台灯,想下床喝口水,这场噩梦实在耗费了我太多的体力。

而我不曾想到的是,如世纪审判般的噩梦注定将成为我难以摆脱的梦魇,在此时此刻,已有了预兆。

床头柜上的瑞士军刀掉落枕边,身后的墙上,刻着几个营养不良的小字,这样写道:

是我谋杀了我

令我冷汗直冒的是,这六个莫名其妙的字,正是我的亲笔手迹。

而这个离奇的梦,竟隐含着重大的秘密。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一起超乎常人想象的谋杀案件如这场梦一般,与我的生活不期而遇。

1

从我出生到现今,稀奇古怪的事情就时常伴我左右,不管发生在我周围的这些事情是因我而起,还是纯粹的巧合,它的真实性都不容怀疑。

我出生不久,一晚突然大哭不止,着急的父母赶忙将还是婴儿的我送往医院,经检查并无大碍。可回家后父母大吃一惊,我家附近正在施工的工地发生了事故,拆除房屋所用铁球的链条断裂,巨大的铁球滚入了旁边的居民楼,而它正巧从我家穿过,如果当晚我们全家不是去了医院,一定早已葬身巨球之下了。

我六岁之时,同两个小伙伴一起玩冒险游戏。来到一个废弃的打火机厂厂房里,当我们鼓起勇气准备走进去时,我的脑海中瞬间出现了我们进入打火机厂后的情景。在我们进去之后,随即发生了火灾,炙热的火焰把我们都烤成了黑焦炭,我们的皮肤如融化的蜡油一片片滴落下来。我猛然惊觉,立刻劝阻我的小伙伴进入工厂,并将我刚才的感受重述了一遍。而将信将疑的小伙伴认为这是我胆怯进入工厂的托词,两个人说着嘲笑我的话,肩并肩地走了进去。而可怕的灾难正如我的感觉那般如期而至,两位小伙伴都在火灾中受了重伤,身心都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可怕烙印。

从此以后,街坊邻里都把我看成了怪物,并把两位小伙伴的受伤全都迁怒于我,他们认为这场火是我的恶作剧,因为事后,打火机厂的起火原因一直是个谜团。

我委屈地承受着人们的责难,若不是我的及时报警,我的两位小伙伴很可能就和打火机厂一起化为了灰烬。

还未发生的事情在我脑中会有预演的情况,在年幼的我身上时有发生,父母也没有少为我的一些怪异言谈举止向亲友邻里解释赔罪,甚至几度举家搬迁。

所幸预演的事件除了那场火灾外,基本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件。而随着我年龄的增大,这种蕴藏体内的特殊能力也消耗殆尽,很久都没有体验这种神奇的感觉了。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许多人都有过与我相似的经历,干一件事或者去一个地方的时候,仿佛是在重复以前的经历,而这件事和这个地方是你从未干过或去过的。

当我好不容易从这段并不怎么愉快的童年记忆中爬出来,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纪了。

对于义务制九年教育外加三年高中禁闭苦读的学生来说,大学生活简直就是来到了天堂,像苦苦抗战的游击队终于同大部队会合了。

游击队有了正规军的编制,自然要按照部队的那套程序走一遍形式,于是便诞生了军训。

暑假前夕,清一色迷彩服打扮的大学新生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看起来就像是服装厂在学校搞的推广会。可我一直没搞明白,作为出钱的消费者,为什么要花钱买罪受呢?后来有人告诉我军训是为了增强集体荣誉感和个人自律性,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想法是错的。

实质上学生是最另类的消费群体,如果把读书当成商品的话,大多数的学生付了钱后,都不太想要这件商品,而作为商家的学校却在收了钱后,仍不依不饶地紧盯着消费者,让他们能够熟练掌握使用买到的商品,这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买卖关系了。

渐渐地,买卖双方明白了教育只是场交易,买方出钱求个平稳的毕业,卖方在给予买方平稳的同时,将利润最大化,于是出现了“双赢”的局面。所以看着步调杂乱无章的军训队伍,满口集体啊,荣誉啊的老师,站在树荫下也就像射击选手一样睁只眼闭只眼了。

不过我们的教官可不管什么消费者,他的态度和他的身高完全成反比,他毫不留情地以军人的标准来考量军训的成果,把我们这些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累得够呛。

“这个‘鬼见愁’,尽教些没用的东西,现在打仗还用费我们这事?上级嘴唇动动,下级手指动动,敌方就全身炮眼洞洞了。”我身旁一个戴着粗框眼镜,长相酷似白岩松的哥们发起了牢骚,并给严厉的教官注册冠名。

“以‘鬼见愁’的身高趴在战壕里,估计安全得很。”搭话的是一个瘦高个,他身上略显紧身的绿色军装外加一顶宽大的军帽,远远看起来就好象一瓶未开盖的三得利啤酒瓶。

“你看他在部队里是什么军衔?”“白岩松”问“啤酒瓶”。

一脸坏笑的“啤酒瓶”说:“估计能来教我们的,也不会是什么大人物,‘鬼见愁’估计也就是个炊事班里切菜的吧!”

“你怎么猜出来的?”“白岩松”有些不解。

“这很容易看出来,戴绿帽背黑锅说的就是他。”

他们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犹如马季和大山一样,一个捧哏一个逗哏,就教官的身高问题演绎了一段脱口相声。一来二去,眼镜兄和瘦高个就熟络起来。因为列队时和他俩站得近,在休息时他们便招呼我坐到了一起。互通了姓名之后,我才知道,戴眼镜的名叫华谨文,瘦高的“啤酒瓶”名叫吕司轩。

他俩有了听众,神侃更来了劲,一路就从眼前的“鬼见愁”聊到了正热火朝天进行着的欧洲杯。

“要说这届欧洲杯,还是要看葡萄牙,黄金一代的脚法那真叫好。”华谨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

“尼日利亚也不错,不过这届欧洲杯我最喜欢的还是阿根廷。”吕司轩说道。

“我也喜欢阿根廷,特别是他们队的罗纳尔多,那才叫天皇巨星。”

“没错!世界杯决赛看了没,他的两个头球真是太漂亮了。”

不太懂球的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他们可以立刻到上海体育频道解说了。当我后来球赛看多了,觉得他们的水平确实可以去上海体育频道。

我们聊到正酣,两个女同学从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仓皇地跑了出来,神色中难以掩饰的惊慌,几缕青丝从军帽中垂下,沾着汗水贴在了她们的脸颊上。

其中一个皮肤白皙,面容姣好的女同学,一口气跑到“鬼见愁”的旁边,气喘吁吁地说:“教官,我们看见小树林后的河边有鬼。”

她的同伴在喘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撑着膝盖一个劲地点头,刚才那通猛跑,让她都快断气了。

听到有鬼怪出现,正在休息的无聊人士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详细地问起了鬼的样子,有人建议直接进小树林看个明白,也有人借机向女生大献殷勤。

最后“鬼见愁”决定带几个学生前往小树林里一探究竟。

“喂!那边三个,跟我来!”“鬼见愁”大声朝我这边喊道。

我旁边两个人听力似乎不怎么好,揉眼搓耳着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鬼见愁”瞪起眼珠,厉声说:“你们三个给我马上立正,小跑到我面前,否则立刻绕场跑二十圈。”

我刚想转头提醒身旁两人,却发现他们没了人影,早已先于我十多步来到了“鬼见愁”的面前。

“鬼见愁”像是知道了自己被取的绰号,表现得尤为切合这个称呼,对为他取绰号的两个人从头上戴的帽子到脚上穿的鞋子一通训斥,这也殃及了我这个无辜的群众。

没准“鬼见愁”是以军人的角度来看,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可实质上,这种关系论现在来说已经不那么绝对了,朋友的老婆也有可能是情人。

所以我对“鬼见愁”不分青红皂白误伤平民,一炮掀翻一船人的做法忿怒不已。

忌于自己像马拉松的创始人一样跑死,我们三个人乖乖地跟着“鬼见愁”,沿着两位女同学所走的路线踏进了小树林。

午后两点,太阳似乎也想要看看小树林后的鬼,把它圆圆的脸凑近了地球,空气差不多都快被它变成了蒸气。小树林虽然绿树成荫,但也把那可怜的几丝微风也阻隔在外了。对这难耐的闷热,树枝上的知了一片哀声怨道。

我晕乎乎地跟着前面三人,混沌的意识中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这与当年火灾发生前的预感如出一辙。

那种恐怖如上海渡口开闸门时的人群一样,迅速而又蜂拥地占据了我身体的各个部位。

“有尸体!”我说出了我所感觉到的东西。

走在前面的三个人瞬间都楞在了原地,聒噪的蝉声也突然戛然而止。就像一张照片,除了时间,一切都是静止的。

华谨文用中指顶了顶眼镜的粗边框,喉结艰难地上下动了动,问我:“在哪?”

我指着小树林外,说:“在那外面。”

我知道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凭肉眼是无法穿透茂密的树林看到外面的景象。所以又和以往一样,我的话被当成了开玩笑。

唯恐天下不乱的吕司轩说:“要真有尸体倒好,我们的军训可以提前结束了。教官您也可以早点回到组织,接受党和人民对你的锻造和历练。”

“鬼见愁”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去。

华谨文见搭档受冷落,借题发挥道:“我打识字起,看的就是推理小说。福尔摩斯知道么?我读了不下十遍。街坊邻里发生的一些偷蒙拐骗的案件,经常由我一人侦破,人送外号‘华尔摩斯’。”

我没心情去理会华谨文,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跟着“鬼见愁”走出了小树林。想快些看看那个敢白天出来吓人的鬼,更想验证一下,小树林外是否横卧着一具,方才闪现在我脑海中的尸体。

小树林外是一片大约五六米宽的浅滩,再外边就是一条叫“珐珴”的河流了。珐珴河将整个大学的后半边环抱在内,湍急的水流加之较深的水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护城河。到了夏天整个河面被浮萍所覆盖,乍看一眼,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新建成的足球场。流经校内这段珐珴河上没有桥,两头也被校方安装的铁门给封锁了航道,没有船只可以出入。珐珴河的对面,是一片满布荆棘和杂草的大树林,放眼望去,乃是一片绿得发黑的植被群,都市中难得一见的繁茂树林,让我想到了秃顶用旁边的头发去遮挡中心那片不毛之地。不过就像秃顶最终还是会放弃旁边那日益稀少的头发一样,这些树木的下场还是会成为地球主人保卫这颗星球的原材料。

从被人破坏的铁丝网缺口处钻出来,才发现这片小树林被校方用高高的铁丝网与浅滩隔离开来,一块写着“危险”字样的木牌被人遗弃在了这片同样被人遗弃的浅滩上。

女同学留下的脚印只有短短一截,像城市路面上的指示箭头,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浅滩的一角。

小树林里最粗壮的一棵参天大树,不安分地伸出一根枝条,可不知是谁将它铁网外的那段生生拗断,丢在了一堆略高于其他沙土的沙堆之上。沙堆与珐珴河之间有一条拖动重物而留下的痕迹,它看起来很新,凹陷处的沙粒还是潮湿的,在刺眼的阳光下,那块地方的颜色有些特别。

走到半途的“鬼见愁”猛然来了个急刹车,猝不及防的我们三个来了个连环追尾,我的脚跟被踩得生疼。可眼前的景象比车祸现场更使人血脉喷张。

当华谨文镜片后的两只眼睛定格在沙土堆后不到五秒后,这位在弄堂里名噪一时的“华尔摩斯”便昏倒在地。

可想而知我面对的是怎样一幅恐怖的景象了,而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这景象与闪现我脑海中的情形是何等的相似啊!

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躺在土堆后,他半掩在沙粒中,他的头和双手被砸得面目全非,血和着沙子填满了每一处的伤口,让死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神态惟妙惟肖的沙雕。暴晒下开始干裂的皮肤上,已经吸引了众多的腐食者——苍蝇,体态健硕的男人任由嗜血恶魔们的啃噬,却无力驱散它们,他也无法抹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沙,让别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无处闪避的目光瞥见男人其中一只粗糙的脚掌上,我像是看了春晚一样震撼到全身无法动弹,似乎有一场暴风雨在我的胸膛翻搅,尽管我不愿去触及如此可怕的答案,但那只与众不同的脚掌可能潜藏着惊天动地的机密。

有人开始呼救,有人开始呕吐,而令他们如此狼狈的那具死尸,真实而又生动,它不会说谎,但同样无法说出实情。

2

那件事后我大病了一场,我的这种能力再一次显现,令我自己都倍感不安。

再次回到学校已是两个月后,小树林后浅滩上发生的事情经过校方的粉饰,同学们原本的恐慌早就抛之脑后了。

而通过这次事件后,全年级的同学倒是都认识了我和华谨文以及吕司轩,显然我们发现尸体时的表现赢得了大多数人的歧视。

有时候想想,出名还真不一定要靠好名声。长得惨不忍睹些,再恬不知耻地摆上几个poss,在一群高尚的人的叫骂声中一样可以红遍大江南北。这就好比卖臭豆腐的,越臭越是不怕巷子深。

我们三块臭豆腐加上另外一个男同学,这就是开学典礼上班主任给我所住的寝室安排的人员配备了。

不久后,我道听途说得知,我的那位新室友脸皮堪比女明星的粉底,喜欢整天对着漂亮女孩死缠烂打。不过老实说,他长得唇红齿白,是讨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类型。所以做他的室友,经常需要扮演传话筒的角色,为一些害羞的女孩传达一些不害羞的话。

班主任竟将此等人物安排与我们三人共处一室,我惊叹班主任令人乍舌的归类能力,居然在开学第一天就把遭受全校白眼最多的四个人分在了一起。

“哥们,贵姓?”睡我上铺的吕司轩问着新认识的室友。不戴军帽的他,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头路分得笔直。

“姓焦。”回答者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头也没抬。

突然寝室的空气到达了爆笑的临界点,所幸我强压着腹肌的抽动,转移了话题:“你们谁知道小树林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小树林”三个字似乎有魔力一般,寝室里的人不由围坐一团,聊起了我们所目击的那起案件。

发现尸体后,“鬼见愁”只得自己原路折回小树林去通知其他人,因为我们三人早已失去行动力。尤其是华谨文,直到警方赶到,他才被人架着双腿拖到了浅滩的另一角。老实说,“华尔摩斯”除了与福尔摩斯的搭档同姓外,实在找不到他与神探之间的关系了。

焦姓同学不耐烦地打断我们关于自己的那部分描述,问起了尸体的情况:“那个人是谁?你们看到他是怎么被杀的吗?”

“没有。”我摇摇头,随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吕司轩,我知道他后来同“鬼见愁”去了警察局录口供,而我和华谨文进了医院。

吕司轩有些淡忘了当天的事,拢了拢鬓角,似乎又把两个月前的记忆重新集中了起来。

“当时我听说了一些有关那个死人的事情,可基本上没什么内幕。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是起杀人案,死尸是从其他地方被拖到那里的,因为学校里没有人失踪。关于死者的身份,警察好像也无从查起,凶手故意把他的头和手打烂,如此一来既认不出容貌,也无法核对指纹,而凶手还把死者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全都席卷一空,要想查出这个死人的详细情况,我觉得难,不是一般的困难,比中国队世界杯夺冠都难啊!”

说到着,吕司轩话锋一转,冷不丁问我道:“当时还没走到浅滩上,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尸体了呢?”

这个问题我一时也不好回答,以玩笑为借口搪塞了两句:“那是凑巧而已,我随口胡诌的,谁知道被我这乌鸦嘴说中了。”

“可你当时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啊!”

“不该记的你还记得真牢。”我在心里默默念叨,表面上嬉皮笑脸地说,“要是我真能预知没看见的事情,那我早就去买彩票了。”

吕司轩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词反驳,扶着额头深思起来。

对凶案兴趣十足的华谨文一刻不肯消停,生怕别人遗忘他的存在似的,一副专家的模样,问吕司轩:“凶器找到了么?那上面可能会有凶手的指纹。”

吕司轩摊了摊手说:“据警察分析,他应该是被树枝活活打死的。”

他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那根伸出铁网而被拗断的树枝。凶手很可能是先将被害人弄晕,移动到小树林后的浅滩上,再就地取材,用树枝把他杀害并加以毁尸灭迹。想必警察一定将遗留在现场的那一截断枝带回去查找指纹了,到现在没有结果,定是徒劳无获了。

可我有个比“凶手是谁”更具惊爆点的疑问百思不得其解,便拿出来与众人探讨:“你们说,在这个狭长的浅滩,前面是深不见底的珐珴河,后面是铁网包围小树林,河道左右两侧都是高高的围栏,凶手是怎么逃脱的呢?”

我看见每个人的额头都渗出了密集的汗珠,九月的太阳狠命加热着空气,仿佛要把答案从我们的脑瓜里蒸出来一样。

“凶手会不会躲在浅滩的沙子底下呢?”华谨文听来有那么一点道理的分析,实质上是证实了高温对提高呆瓜的智商毫无作用。

“藏在黄沙里,不等于把自己给活埋了么?”焦同学用他的常识否定了华谨文。

我怕我的问题把大家引入歧途,便将问题说得更浅显了一些:“尸体是在浅滩上发现的,而满地都是沙子的滩边,凶手一定会留下足迹,可我们谁看见了呢?”

吕司轩默默地摇摇头,说:“没有看见其他足迹,只有凶手拖动尸体留下的那条痕迹。”

这事让我也觉得相当奇怪,我们赶到浅滩的一路上没有遇上任何人,浅滩上唯一看到的脚印也只有两位女同学所留下的,她们的脚印与尸体所在的沙堆也是远远相隔。如果说凶手使用了某种手法离开现场,那只有是飞了,否则不可能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我还想到另一种可能,脱口而出:“没有足迹,是否可以解释为凶手根本没有离开浅滩呢?”

吕司轩说:“我对自己的视力很有信心,毫无遮挡的浅滩上如果藏着一个人,不可能我们谁都没有看到,除非凶手变成了黄沙。”

“但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死人身上,有纰漏也不是没可能。”我认为还是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绝对为好,不少简单的案件最后被搞复杂,起因都是忽略了最浅显的可能性。

“那你们说那两个女同学看到的鬼又是谁呢?”华谨文每一句总是疑问句开头,无意中暴露了他性格中优柔的一面,他对自己的抉择总是缺乏自信。这间寝室中华谨文开学后不久便确立了他的弱势地位,就像纳粹需要奥地利,日寇需要伪军一样,在男人世界里,强者总需要弱者为自己去做一些事。

在座的人对那位女同学所看到的鬼是一脸茫然,当时只有我留意到了她们同“鬼见愁”说的话,所以我自告奋勇提出前去探个究竟:“我还记得那两位女同学,不如我去问问情况吧!”

我这句话一半是实话,一半是谎言。其实我只记得两位女同学中的一位,主要是她美好的外形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我和你一起去!”焦姓同学插嘴道,“也许提起‘焦少翰’三个字,会让她们毫无保留地告诉你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我婉言谢拒他的陪同,可华谨文和吕司轩两个人发挥了典型的海盗精神——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他俩坚持让焦少翰一起去,我也不好再三推脱,生怕被他们看出我不纯的动机来。

交谈中,我感觉焦少翰向我射来的目光中,夹杂着猜忌和敌意,这个人的城府颇深,我提醒自己要留心提防。但在没有实质的利益冲突下,我还是很乐意保持同一个寝室室友之间的友谊的。

而关于这一次的讨论,实质上是发现了一个技术性的难题,即凶手是如何不留任何痕迹的离开了现场?在推理小说中,这样的情况会被冠以一个非常引人眼球的名称——不可能犯罪。

3

第二天,我开始在课堂上留意起那位一面之缘的女同学起来,她坐得很靠前,长发扎成一股,露出美丽的脖子。一身淡粉红色的连衣裙,配以她雪白的皮肤,看起来分外的清新可人。她总是习惯性地轻捋被吊扇吹乱的留海。我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想象出她一脸认真的表情。

夏日的午后,老师低沉的声音听来犹如催眠曲:“有人说,要看五百年的历史去西安,要看两百年的历史去北京,如果要看一百年的历史,就要来我们上海看了。”

想来这话没错,和一百年前相比,上海将脏乱差这一历史悠久的传统继承发扬了。

我进行着无聊的思考,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倒头大睡,生怕下课时错过找她的机会。

下课铃就像冲锋号,不等老师说出“下课”两字,同学们如脱缰野马般奔腾远去。同为学府,大学如同一国两制的特区政府,让人不得不由衷感叹大学生的高度自主性。

我从讲台上夺了支粉笔,抢先跑到了教室至寝室的必经之路上,在地上画了一条直线后,静侯那位女生的到来。

不一会儿,飘逸的粉红色便如期望般出现在我的眼中,她迈着轻快的步伐,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嘴里哼着王菲的《人间》。

“同学,小心!”我一个箭步跑到她跟前,阻止她再向前一步。

“怎么了?”她有些迷惘地望着我。

我指指刚才在地上画的那条白线,说:“你看到这条线了么?”

“嗯!”女孩眨了眨明亮的双眸。

“你千万要为我保守这个秘密,”我故作神秘地低声对她说,“实际上,这是一条希尔伯特空间的分割线。分割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有些人一辈子也无法洞察自己的希尔伯特空间。你踏出这一步,意味着现在的你被分裂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将与我共存在这个空间内,命运也随之与我产生交集。我知道这晦涩难懂的理论很少有人会明白,但不管你是选择跨过这条线还是绕道而行,都不会改变我接下去要问你的问题。”

女孩给了我一个迷人的微笑,大方地说:“我想知道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需要你设计这么复杂的铺垫呢?”

“小娟!”一个讨厌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女孩朝着声源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我刚到嘴边的话只得作罢,眼巴巴看着焦少翰同女孩热烈地攀谈起来。

“少少,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女孩亲昵地唤他小名,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有点酸酸的感觉。

“我最终还是选择和你上一所大学,我喜欢生活在有美女的地方啊。”焦少翰果然与传闻中一样油嘴滑舌,把女孩逗得咯咯直笑。

女孩挽起焦少翰的手臂,将他拉到了我画的那条粉笔线前,指道:“除了你,终于有第二个人认为平行空间的分裂无时无刻不在。”

“你以后最好不要再擅自翻我的书看了。”焦少翰轻蔑地瞟了我眼,“情况问过了没?”

我窘迫地摇了摇头,真恨不得给焦少翰一记老拳,这个不近人情的焦少翰实在太给室友面子了。就算我的“希尔伯特空间”是从他的书上读到的,但那条线至少是我创造发明的啊。

“你们认识?”女孩问。

“我们是室友。”焦少翰收起了方才的笑颜,肃穆地说,“我们有点事要你帮忙。”

女孩观察着我和焦少翰脸上的表情,迟疑地问:“你们该不会是想问军训时,我见鬼的那件事?”

焦少翰默默地颔颔首。

女孩痛苦地皱了皱细细的眉毛,表示出对往事重提的反感,但还是没有拒绝焦少翰的要求,两个月前的神秘事件又从她那皓齿如月的口中被重述了一遍。

“在考入我们的大学之前我就听闻,在操场小树林后有一条珐珴河,在一年前,校方宣称加强防盗力度,在小树林外新建了一道铁网,自此没有人能够靠近那条珐珴河了。可另有一种传闻,与此截然相反。据说一年前有一对大二的恋人在浅滩边约会,结果有人发现他们一死一伤,那个伤者获救后,对着救援她的人们大喊,说这条珐珴河里有可怕的东西,可具体是什么东西,连她都没有看清楚。”

“关于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焦少翰补充道,“听说那对恋人被发现的时候,一个被分成了两截,身首异处。另一个被凭空吊在了浅滩旁最高的那棵大树树枝上,幸好绳子只是绑在了她的手上,而不是脖子上。当时整个浅滩就像是刚做完了一场食人族的祭祀活动,据说场面异常血腥,惨不忍睹。同样奇怪的是,如此这般的现场,看起来完全不是人类可以造就的。”

“现场什么样子?”直觉告诉我,一年前的案件没准和这次的凶案有关。

可惜焦少翰故事也没听全,当时到底是什么状况,甚至整个故事的真实性都无从知晓。

焦少翰示意女孩接着说她的故事,于是她接着说:“军训那天,我和小晏两个人想去偷偷看一眼那个神秘的浅滩。穿过小树林来到了铁网旁,发现铁网早就被人开了洞,心想应该大白天的应该没事,就踏进了禁区。可没走几步,我们就看见一个身着黑披风,青面獠牙的怪物在浅滩上水面上奔跑。我吓得魂都没了,赶忙拉着小晏的手跑回了操场,之后的事情你们也都看到了。”

“在水面上奔跑?”焦少翰头一次表现出吃惊的表情。

“对,我亲眼所见。”

传说中也只有神和鬼走路是不用脚点地的,根据外貌判断,不存在这么丑的神,所以凶手被女孩认定为鬼。

“你在浅滩上的时候,有没有看见那具没穿衣服的尸体呢?”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时间,从她跑回操场到我们走到浅滩,前后差不多相距十分钟左右。所以如果她的答案是否定的话,那么凶手就是在我们赶去浅滩的那一点点时间内,完成了抛尸和逃跑,那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没看到。”女孩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确定?”

“确定。”女孩坚定地点点头,“我两只眼睛视力达到空军标准,绝对不会看错。我事后也去了解过,你们看到的那具尸体的位置,是当时我视线正对着的方向,不可能有漏看的情况发生。”

这样一来,我头顶上的问号变得更大了。凶手不但离奇脱逃,而且这么沉重的尸体还是在十分钟之内从他处搬到了封闭的现场,如果排除凶手具有超能力的话,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凶手是为飞行员,向浅滩空投了一具尸体。

“我们先把凶手是鬼的唯心主义搁到一边去,你看到的鬼只是易了容的凶手罢了。从时间上判断,你看到的很可能是凶手抛尸的场面。”我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焦少翰忧心忡忡地对女孩说:“万一凶手认为你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很可能会对你下毒手。”

女孩倒是一脸无畏:“都过去两个月了,我还会有危险吗?再说……”她向前迈了一步,跨过了地上的那条线,“现在我和两位处于同一个希尔伯特空间里了,那么本宫的安全就仰仗两位多费心了。”

我和焦少翰对视一眼,配合默契地作甩袖状,高声回道:“喳!”

女孩被逗得大笑起来,对我说:“现在你还要不要问我你准备好的问题呢?”

我自认为还是比较直爽之人,可此时不知为什么扭捏起来:“我只是想,想知道,知道一下你的名字。”我惊讶自己居然结巴起来。

“我叫傅黎娟。你就叫我小娟吧!”女孩爽快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望着她的笑颜我不觉有些走了神,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愉悦感在心中涌起,我试图激发自己神奇的力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和我的未来。

却将可怕的记忆从角落里赶了出来,浅滩上我所看见的那只脚掌忽然出现在我的脑中,我狂蹦不已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但我仍无法说服自己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因为这实在是个太过荒唐,恐怖到缺乏真实感的故事了。

就在傅黎娟和焦少翰用看异类的眼光注视我时,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将这次事件彻查到底。不但因为浅滩上发生的事情本身蹊跷离奇,还因我与此次事件的联系绝非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4

这个季节的男生寝室,室内空气质量差到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就仿佛划分领地时的雄狮,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床铺在哪里。华谨文堪比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脚臭,令我的每个夜晚痛不欲生。为了不让寝室内的脚臭具备核武器的威力,我一般都会舍己为人地穿着袜子睡觉。久而久之,被他们起了个绰号叫“袜子”。

我们寝室里的四个人都是本市人,吃了整整一周食堂素斋的我们,到了周末就好像在好莱坞混不下去的港台明星一样迫切想回家。

其中表现最为突出的就是吕司轩了,他提前一天就把行囊准备好了,一放学,他撒开腿就往回家的车站赶,好像有什么急事等着他去做一样。

我也很期待每周的回家机会,老师们的想法当然也一样。星期五下午早早地放了学,我提着换洗的衣服走往学校的班车。

远远看见傅黎娟坐在班车靠窗的座位上,我理了理头发,走到她旁边的座位,故作巧遇状:“Hey!这么巧啊!你也坐这辆车吗?”

不知道傅黎娟是天生爱笑,还是觉得我好笑,每次她面对我的时候总是笑盈盈的。

“‘袜子’,看见少少没?”她微笑的抬着头。

这个问题令我很不爽,一来她居然知道了我的绰号,这一定是焦少翰这小子爆的料。二来,居然还问我这家伙的去向。身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大学生,当然要会撒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谎,就算看见也要说没看见。

我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好像看到少翰坐前面那辆车走了。”

“可他和我约好一起走的啊!这小子。”傅黎娟喃喃自语道。

我心头一阵暗爽。

由于我占着过道,后来上车的一个大胖子开始催促。

傅黎娟把旁边座位上的包捧起,拍拍坐垫说:“你就坐这吧!”

整车人里面我也就认识她,要是耍酷拒绝,很可能会坐到那个大胖子的旁边,两个人的座位就变成了两点五个人在坐了。

想到这,我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开始天南地北的闲扯起来。

“‘袜子’,说说你怎么会想到那个‘希尔伯特空间’来搭讪我的?”

居然被她也看穿了,我只好搪塞几句:“正好书上看到,就想拿来和你探讨探讨而已。”

“少少和你说过我是业余的物理爱好者么?”

“这个倒没有,不过我也挺喜欢物理的。”我真佩服自己的脸皮够厚,怎么无耻都不会感觉脸烫,我顺着话题说了下去,“爱因斯坦的资本论我浅读过。”

“资本论?你真的看过吗?”傅黎娟有些不相信。

“那当然,他提出四维空间的嘛!三维空间加上一维时间。”我开始胡编乱凑起来。高考过后,关于物理的知识只剩下了知道从塔上丢两球下来的人名字叫伽利略,他证明了我和旁边的胖子从同一层楼往下跳,落地的时间是一样的。

傅黎娟来了兴致,说:“你既然有兴趣和我讨论希尔伯特空间,想必你是MWI理论的拥护者吧!能谈谈你对平行空间的看法吗?”

我能用的专业词藻早就用完了,便扶着额头沉思片刻后,反问道:“那么你同意我的观点么?”

傅黎娟摇摇头,长长的鬓角飘动起来:“我比较赞同哥本哈根派的观点,一切事物在观察之前都处于各种可能性的混合叠加,当确实地观察后,事物才会随机选择一种状态而出现。我不赞同多世界论的观点,他们认为事物在观察时会分裂成两个完全一样的世界,两个世界中的物体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我呆呆地看着车窗外,慢吞吞地说:“看来我还是比较倾向多世界论。在我的世界里焦少翰应该已经走了,但在你的世界里他现在却朝我们走过来了。”

“袜子!快来帮忙。”焦少翰的声音从车门处传来。

他提着两只异常沉重的背包,身上还斜挎一只,无比愤慨地瞪着抢了他座位的我。

我故意慢慢悠悠向车门处走去,帮他把包拎上了车,塞到了座位上的行李架上。我这才发现焦少翰后面还跟着一个短发的女同学,她神情木然,虽然有着双漂亮的大眼睛,却因戴着副过时的眼镜,目光显得黯然散乱。

焦少翰和坐在与我隔着过道的座位的同学交涉后,他和女同学坐了下来,我们四人坐定一排。

“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黎莺,她正好和我们同路,我就把她叫来一起走了。”说完,焦少翰压低身子凑近我说,“她就是一年前浅滩边的那个生还者。”

我不由重新打量起这个传闻中的人物来。她一只手托腮,斜靠在车窗玻璃上,我能看见她手腕处以前受伤后留下的疤。身材娇小的她微微咬着上唇,显示着压抑的性格。牛仔短裤外的大腿上,几道明显的旧伤疤一见了然。

随着校车的缓缓开动,我和焦少翰在几度眉色传信后,却迟迟不知如何启齿询问有关一年前的事情。

正着急当口,傅黎娟仿佛看穿了我们的心事,直截了当地问起了独自沉默的黎莺:“黎莺,你是读哪个系的?”

黎莺缓过神来,将注意力从窗外转移到了车内,有些迟钝地回答道:“我是大二法律系的。”

“莫非你就是一年前浅滩边那位勇敢的大一女生?”我终于运用我的聪明才智找到引出话题的机会了。

黎莺内敛地点点头,承认了。

“真的吗?”焦少翰张大嘴巴,夸张地表演着,“你真坚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把你弄成这样?”焦少翰没有去看黎莺身上的伤疤,而是直盯着她的眼睛。身体的伤口会很快愈合,但心灵的创伤却是难以医治的。

那次可怕的事件令黎莺遭受了巨大的刺激,她现在对待任何事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唯独提起了浅滩所发生的事情,她的情绪才会表现得比较激烈。

黎莺痛苦地闭起了眼睛,好像身体里有样东西在翻搅她的内脏一样,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豆大的汗珠滑落她的脸颊。

“你不要紧吧!”焦少翰对黎莺如此大的反应有些措不及防,忙宽慰道,生怕弄出大动静让邻座的同学看笑话。

而我就没有焦少翰的顾虑,隔着座位,绷直脸说:“黎莺,你在浅滩所发生的不幸我很同情,但如果你不能一五一十把情况告诉我们,很可能会害了我身边这位朋友。她可能看见了凶手的真面目,如果我们不能在凶手找到她之前找到凶手,那么她就会步你朋友的后尘。”

黎莺睁开了眼睛,长叹一声,说:“好吧!我告诉你们,我不希望在那片浅滩再有血腥的案件发生,但愿你们都早点揭开凶手的真面目,也好让林刚的在天之灵安息。”

她口中的林刚,应该就是她那个被杀害的男朋友了。我这样想道。

她好像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似的拍拍脸,慢慢开启了心扉深处那扇记忆之门:“我还记得那个晚上的月亮很圆,泛着月光的珐珴河边隐约可以看清彼此的脸。我和林刚悠闲地散着步,突然听见有人从后方朝我们疾速跑来,我刚想回头,就觉得后脑勺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鼻子里一下子全是血腥味,脑子里一片空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待我醒过来,我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住了,蒙眼的细沙让我睁不开眼,只有一个黑影在我面前晃动,手里好像提着一把刀,我听见他念叨着好像咒语一样的语言,然后挥起那把刀向浅滩上的一样东西砍去,接着我听到‘噗通’一声。我用力把眼睛里的沙粒挤出眼眶,想看看到底是谁袭击了我们。他开始从河边向我走来,他背对着月亮,脸上没有一丝光线,油亮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是刚从珐珴河里沐浴过一样。他粗大的手臂抗起一卷麻绳开始朝小树林外走去,整个轮廓让我联想到恐怖片里的河怪。我以为他已经离开,刚要起来去看一下林刚到底如何的时候,绑着我手腕的绳子突然一紧,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往小树林里的一棵大树。我竭尽全力挣扎,大声喊着救命,可还是没有办法阻止收紧的绳子,我双脚渐渐悬空起来,人一点一点往大树最顶端的那根树枝接近,那个人把我拉到了半空中。我脚下一片黑森森的树,如果这个时候绳子一松,我知道自己一定必死无疑。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喊叫,双手也拼命去够头顶上的树枝,终于我抱住了树枝,感觉一下子我的生命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绳子不再收紧了。而后不久,夜巡的学校保安就到了,我才得以获救。等之后警察全部赶来,从珐珴河里打捞起林刚的尸体,我才知道他居然被……”说到这,黎莺的眼泪就“簌簌”往下掉。

我想起发现尸体前,浅滩铁网旁看见的那棵参天大树,整个小树林中只有它足够结实,能够承受黎莺的体重,它应该就是凶手在黑暗中用来吊起黎莺的树了。

焦少翰体贴地递了包餐巾纸给她,嘴上仍不肯善罢甘休:“我听说你的朋友被分尸了,这是真的吗?”

黎莺抽出一张纸巾,拭去滴淌的泪珠,她抽泣道:“我没有想到任何解释这件事的理由,凶手把林刚的头像祭品一样被摆在一堆沙丘之上,他的身体被丢进了珐珴河里,漂出了校区,打捞起来的时候早已不成人样了。那个凶手来无影去无踪,一定是来自河底的另一种族群,他们是怪物,杀人的怪物。太可恶了,我提供的线索对破案都没有什么帮助,我什么都没看清楚,我实在太没用了!”

自责的黎莺又是一阵哭泣,我看再问下去的话,焦少翰绝对要被不知情的同学当成耍流氓被群殴,我便说了些安抚黎莺的话,待她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校车也差不多到站了。

校车把我们送到了市中心的交通中转站,黎莺只是低头说了句:我先走了。就提着包匆匆地走掉了。

我望着她娇小的背影,童年时的一些感慨涌上心头。在面对灾难时,有时候幸免于难的人,反而会比受难的人承受和面对更多的压力和痛苦。

“想什么呢?”傅黎娟用一个手指顶顶我。

“哦,没什么。你怎么走?”我盘算着不管她去哪里,我都会碰巧顺路。

“我和少少一起回家。”傅黎娟顺手把包丢给了焦少翰。

“你们……一起……回家?”我倍感意外。

“是啊!”焦少翰还故意搂住了傅黎娟的肩膀说。

傅黎娟给了焦少翰一肘子,对我说:“你别误会,他是我弟弟。”

我听闻之后,顿感神清气爽,心情也豁然开朗,干笑着指指她们两人:“你们姐弟俩长得倒是一点都不像啊!”

“去去去!”焦少翰摆摆手,“你到底和我们顺路吗?我们往那。”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车站。

我和她们俩是反方向,而且在知道了他们的血缘关系后,先前对焦少翰的敌意消失大半,于是说:“我和你们正好反方向,我们就自己管自己回家吧!回学校再见。”

一分开,我就往上海最大的图书馆快步走去,因为从黎莺那里听到的情况中,尚有许多不明之处。况且我也想再看看警方和当时媒体对此案的看法,以及当时现场的详尽情况。

毕竟这一年前后的两起案件都太过匪夷所思了,没准凶手还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浅滩上那个身份无法核证的男尸,是我费力调查此案的真正原动力所在。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在他身上可能藏着一个会令我崩溃的秘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事情的结果和我所担心的越来越接近,也许冥冥之中,我的预感能力把我往这个秘密的中心推去,让我难以自持地想去一窥究竟。

5

“怎么可能?”我在图书馆里失声叫道。

一名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从梦中惊醒,像警觉的土拨鼠一样转动着脑袋,寻找大声喧哗之人。其他阅读者责备的目光如指示牌一样,齐刷刷地指向我所坐的位置。

“那边的小伙子,你给我轻点——!”工作人员扯开嗓子对我吼道。

众人怀着更加鄙视的目光转头看向了他。

我打着手势以示歉意,重又把思绪放回到面前的报纸上。根据第一个发现黎莺的那位学校保安所说,他巡逻至小树林后听见了黎莺的呼救声才跑进去看的,在小树林里唯一的小道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从浅滩走出来。警方对现场勘查后,发现浅滩上除了黎莺和死者之外,还有一排属于第三者的脚印,脚印的特征为带有十字记号。我正是看到这,才不由大叫起来。

因为曾经在我的梦中,就出现过这样的脚印,难道凶手就是那张恐怖的脸的主人?

去年10月29日的资料中还记载了一些情况,死者林刚是在浅滩上被割下了脑袋,凶手用沙子垒起一个高至膝盖的沙堆,把他的头如供品一样放在上面,那把锋利的凶器插在一旁。凶手戴着手套作案,凶器上没有发现指纹。死者的尸体被抛进珐珴河,凶手可能在尸体上绑了石块,由于没有绑好,尸体顺流从学校安装的铁门里漂出了校内的这段珐珴河,在下游浮起来后才被搜查人员发现。实施打捞时,尸体身上只剩下了绳子,用来沉尸的石块已经脱离。

案件发生后,针对如此怪诞的杀人案件,媒体曾一度推测凶手就是在事件中幸存下来的黎莺,但现场的痕迹为黎莺洗脱了嫌疑。

浅滩上留有黎莺被吊起前的那段拖痕,而最终发现黎莺的那棵树干上也没有发现攀爬的痕迹。警方以此得出结论,除了凶手之外,黎莺在无法依靠任何梯子等工具的情况下,是无法把自己悬到六七米高的大树上的。

如此一来,时隔一年的两起在同一地点发生的命案,产生了同样的疑问,凶手是如何到达和离开封闭的现场的呢?尽管凶手当年留下了脚印,可除了性别,仍无法查出他的真实身份,也无从得知时隔一年的两起案件是否为同一人所为。

另外,媒体还在报纸上报道了一起十年前的失踪事件,一名老渔夫同他的渔船在涨潮时被波涛推进了校内的这段河道之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老人和他的船了。之后校方为了防止再落下此类的话柄,就在校内的这段珐珴河的两端安装了铁门。

想来想去脑子里还是一坨浆糊,我看了看图书馆墙上的钟,差不多也该回家了。我记下一些重要的笔记,收起包,轻手轻脚地绕过正打着瞌睡的工作人员,走出了图书馆。

回到家享受了一顿父亲烹饪的美味大餐,把一周缺损的油水都给补了回来。冲完了澡,累了一天也没什么心思看电视,打着赤膊就直接跳到床上去了。

不知道是我骨子里的天性使然,还是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在作祟,一躺下,在图书馆里看得那些资料的只言片语就在满脑子乱飞。

我不经意间,看到床头柜上的瑞士军刀,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起身在背后的墙面上搜寻起来,我的手指触摸到一小片毛糙的墙面,在那场梦中我刻下的六个字依旧如昔,它昭示着一切并非是仅存我思维中的幻想。自从它的出现,我独自一人时,常会陷入茫然的恐惧中,我甚至不能够肯定自己下一分钟会不会举刀自尽。

“是我谋杀了我”——自己所写的这句话,比任何死亡威胁都来得神秘莫测,对现实中的自己心生畏惧。

我呆呆地瞅着自己的左脚,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我的脚趾了,但绝没有闲情雅致来消受这份清福。我的左脚小脚趾和别人不同,在小脚趾的外侧还长着一小截脚趾,这第六根脚趾与我的小脚趾抱作一团,就像一对情谊深厚的兄弟。

我脚趾上的这个小小残疾形状可谓是独一无二,全世界恐也难觅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脚趾,就这是为什么我在寝室始终不愿脱去袜子的真实原因。

我在浅滩上看见那具尸体的一霎那,却发现他的脚掌上居然与我长着完全一样的脚趾,我能以生命起誓,那绝对就是我的脚趾。而后,我留意到那个死者的身高、体态以及发型都与我十分接近。

我始终不敢去证实心里所困惑的那个疑问,我害怕面对可怕的结果,却又非常希望能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借以证明自己只是在杞人忧天。

带着矛盾的心情挨过了百无聊赖的双休日,周日下午我回到了城郊的大学校园。

校门外,一群统一穿着蓝色T恤衫的同学挥舞着红白两色的波兰国旗,好像是在庆祝中波建交五十一周年,一位有着两个甜美酒窝的女孩向我跑来,热情地喊着口号:“热爱地球,热爱和平!”

边说边把一朵白色的小花戴在了我的胸前,我低头一看,这朵白色花瓣紫红色花芯的小花竟如一只骷髅头的剪影。

这不就是我在梦中所看见的那个杀人者胸前白色的骷髅胸针吗?

酒窝女孩调皮地对着呆怔的我吐了吐舌头,跑向了另一个学生。

噩梦中理发店转灯的三种颜色、十字脚印、骷髅胸针,在这几天里先后出现,是否梦中的恐怖情形将要在现实中重演呢?

我忧心忡忡地回到寝室,发现寝室里吕司轩一个人虎着张比我更臭的脸,正抬着脚准备对寝室里唯一的电器——电热水壶实施毁灭性打击。

“你干吗啊?”我及时实施欧盟宪法条约第三款231条的连带责任,对那只被我视为盟友的电热水壶施以援手。

吕司轩怒气冲冲地嚷道:“以后凡是能让供电所赚钱的东西我都要抵制,坚决不使用了。”

我拽着吕司轩在我的床边坐下,发现他脸上有几道血痕,忙问:“是不是你遇到供电所在挖路埋电缆,不小心摔进坑里了?”

“比这惨多了!说起这事,我真是霉头触到家了!”说着,吕司轩的脸居然红了起来。

“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催促着他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吕司轩支支吾吾羞于作答,我就像香港的狗仔队,软磨硬泡地挖着内幕,终于他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实情。

原来他每个周末急着回家是为了赶在父母下班到家之前,能欣赏上几段父亲珍藏的成人电影。吕司轩自豪地和我说,他从大衣橱顶上的隔层里找出光碟,每次都十分小心细节,包括光碟摆放的角度位置他都会牢牢记住,观赏完毕后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甚至连掉落上面的灰尘都会经过细心的伪装,世界顶尖的间谍特工也就不过如此。可这次实在不巧,当他正一门心思探索人类繁殖的奥秘时,供电局开挖路面的铲车把他家小区的主电缆给挖断了。电视机顿时影音全无,最堪忧的是光碟在影碟机里无法取出来了,纵使吕司轩再有万般功夫也无用武之地。虽然供电局竭力抢修,但无奈修电缆不是焊接铁丝,吕司轩的父母在恢复供电之前就回到了家。于是,在灯光重新亮起后,吕司轩的父亲打开了电视,从而引发了一场比光碟中更为激烈的肉体接触,其结果是直接导致吕司轩面部挂彩。

“天地下居然还有这等事,老古话里还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呢,凭什么只许他看不许我看。”看得出吕司轩还在气头上,说到动情处赌气地捋一把头发,连最注重的发型也毫不顾忌。

我也纳闷为什么这么多巧合的事情都一块发生了,可嘴上还是劝解着吕司轩:“他到底是生你养你的父亲,不让你看也是正常的。进口大片放映前不都由电影局先看,阉割以后才肯放映给我们看的嘛。这道理一样的,从教育的角度出发这没什么错,只是你爸和他们一样选择了错误的方法解决问题。下次回去你好好和他老人家谈谈,父子之间能有多大的仇啊!再说了,谁都不会得知自己的隐私收藏被人翻动后而感到高兴,所以我们从来不提你床铺下的明星艳照。”

“明星照片……”吕司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地说漏嘴了,忙装作整理自己的书包。

走廊里一阵骚动,焦少翰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带来了两个消息:“你们知道了吗?那个一年前离奇命案的生还者今天自杀了。为这事外校和我们学校的同学起了争执,你俩赶紧跟我走,外面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黎莺?她自杀了?”

“打架?为什么我们也要去?”

我和吕司轩同时提问道。

焦少翰从华谨文的床架上抽了根木条,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说:“袜子,黎莺的事以后跟你详细说,现在先跟我去校门口。我们人一多声势浩大,对方区区几只小草狗肯定吓得屁滚尿流。”

我和吕司轩便学着焦少翰的样子,一人抽了根华谨文床架的木条,便随着走廊里的人群浩浩荡荡一路走出寝室楼。

到了校门口才发现焦少翰口中的几只草狗实际上是一支狼群,人数同我们不相上下。

我发现吕司轩悄悄从地上捡了块红砖藏到了身后。

焦少翰握住他的手腕,低语道:“放心,这场面我有经验,一般参与的人多了就不太会打起来,上海校园很少会有规模性的斗殴事件。”

不等他说完,双方阵中各走出了一员猛将,如同外交大臣一样在空地上交涉起来。

“他们在干吗?”我问。

“他们在和谈。”焦少翰伸长脖子,有滋有味地看着两位外交大臣。

“要是谈不拢怎么办?”

焦少翰笑答:“谈不拢就他们两个单挑解决,直到一方获胜,大家就上去劝架,然后就算结束了。基本不会有我们什么事。瞧!我说得没错吧!两个人打起来了吧!”

果然如焦少翰所说,估计是和谈破裂,两位和平大使化身为了武术大师。

“别担心,马上就结束了,我们等会就劝个架解个围。”焦少翰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态。

可话音刚落,双方阵营里就开始有人冲入了战场,一场混战转瞬之间就拉开了帷幕。

已经开始有红砖从我们三个手持木条的人头顶飞过,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的吕司轩,随即用手里的砖头还击。一来一去,吕司轩骂骂咧咧提着木条冲进了人堆。

“我们怎么办?”我问着有些傻眼的焦少翰。

焦少翰扔掉了华谨文的床板条,说:“别慌!我们赤手空拳不会成为攻击目标,反正谁也不认识谁,不管遇见哪个学校的都说是自己人,我们两个假装对打,摆摆样子。”

于是,我俩搭着对方的肩膀,装出用力在摔跤的姿势,在混乱的人群里左突右撞,其他人看我们“打”得火热,也就不过来妨碍了。

接到学校警卫报警电话的警车呼啸而至,警笛声就像回荡古战场上空凄厉的鸣金声。一眨眼工夫,两派人马作鸟兽状四散逃窜,焦少翰带着我和吕司轩一路狂奔,直到听不见警笛声才停了下来。

“要是警察来晚点,那群小子就被我揍趴下了。”吕司轩不过瘾地拳掌相击,他的怒气发泄后,心情好像舒爽了不少,“一起喝冰镇啤酒去,我请客!”

转了一圈,学校附近没什么像样的餐馆,我们决定从超市买了啤酒会宿舍喝。

住在寝室一楼的舍监看见我们提着啤酒,刚想开门走出来阻止我们,瞧见脸上挂彩的吕司轩,他把这伤同校门口的打架事件联系在了一起,便佯装检查自己房门的锁,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在寝室里喝着严禁的酒精,我们三个特有成就感,在学生时代干一些别人不敢的事,就会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学校的职能是你想干什么就不让你干什么。那么学生的职责自然是为了证明这个职能存在的意义。

酒过三巡,早已按捺不住的我开始问起了黎莺自杀一事来。

焦少翰眉头一皱,说:“黎莺的事我也是下午到校才听说的,她上午独自一人跑到了我们学校最高的那幢教学楼顶,摇摇晃晃地站在楼顶边缘。这引来了无数本校和邻校学生的围观,闻讯赶来的消防车和警车,反而令犹豫的黎莺下了决心,当即从楼顶上跳了下来,当场死亡。争执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邻校的学生里有人嘲讽我们学校是鬼校,两年内无缘无故就死了三个人,人数比我们学校考研的人数还要多,说我们学校里都是想不开的主。”

“这帮家伙真是欠揍。”吕司轩一仰脖子又干掉瓶啤酒。

我原以为能够引发这么多男人打架,黎莺的自杀一定非常曲折离奇,现在听来似乎没有谋杀的可能了。我暗暗谴责自己对黎莺的死毫无同情心,我回想着仅一面之缘的黎莺的模样,幻想她娇小的身材在血泊中痉挛,实在太过悲惨了,为什么我的预知能力没有提前告诉我呢?

“你说黎莺自杀会不会和我们有关?”焦少翰指得是他硬把黎莺拉上同我们一辆车,并问了她有关一年前命案。

“应该不会。”我简单地回答道,因为实在找不出她选择这个时间自杀的理由了。如果想死,一年前就该自杀了,事发当时的情绪是最难以平复的。

焦少翰也听出了我语气中有所保留,猛灌一口酒,叹道:“但愿如此吧!”

“你姐姐和你一起回的学校吗?”

“她明天一早直接来上课。”

“说到回学校,谨文怎么还没有回来?你们谁知道?”吕司轩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上铺,“不过幸亏他没回来,否则今晚也没法睡。”

可能大家都有了倦意,话题和啤酒也全都弹尽粮绝,到了寝室断电时间,灯一灭,借着晕乎乎的酒劲,许久没有深度睡眠的我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难得一个做着美梦的早晨,被华谨文那张唠里唠叨的嘴给搅和了。

“老把兄弟挂嘴边的人,是最不够兄弟的。喝酒居然都不带上我,还算你们有良心,给我留了一瓶。”住在上海东区赶来上课的华谨文咂了一口桌子下的一瓶啤酒,“咳!咳!这酒都馊了。”

虽然昨晚我有点醉,可还是能清楚地记得所有的酒都喝完了。我发现吕司轩抿着嘴强忍笑意,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他半晚起床上洗手间的速度如此之快了。

“嘿!我的床怎么啦?”华谨文两只眼睛都快从他的粗框眼镜后蹦出来了。

“是打算帮你改成吊床而已。”吕司轩用手指指焦少翰,“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帮你把网买来。”

身为天生的“受气包”,华谨文只得无奈地耸耸肩,说:“不早了,你们赶快起床去出早操吧!”他把手里瓶中剩余的液体倒进了门边角落的铅桶里。

夏天的起床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省力,基本就是两个动作,睁眼和站起来。拿着书包我第一个出门,经过铅桶前我不忘再瞧上一眼里面的液体,以肯定吕司轩确实让华谨文吃了个哑巴亏。

但那一刻,一道霹雳正中我的天灵盖,铅桶里的东西突然让我明白了浅滩边凶手消失的真相。

“少翰,你快去把你姐姐叫去浅滩,我们一同找出凶手从封闭的浅滩逃跑的那条路线来。”我催促着大家赶快起床,跟我一块儿前往浅滩。

焦少翰看我脸上写满了“正经”两字,二话不说就往女生寝室走去,另两人跟在我后面小声议论着。

“袜子看着铅桶里馊的啤酒和几个啤酒瓶盖,也能得到破案的灵感?”华谨文肚子里的问题总也问不完似的。

吕司轩用手遮着嘴,笑道:“也许是他眼屎没挖干净看走眼了。”

他们对我的行为有些不能理解,一路上就在他俩无休无止的调侃中,穿过小树林,来到了发现尸体时钻过的那个铁丝网上的洞口前。

由于女生寝室距离小树林比较近,所以傅黎娟和焦少翰先于我们到达。

这一次傅黎娟的脸上没有挂着笑容,她双眼浮肿,手里握着纸巾,像是刚哭过的样子,穿一件黑色的短袖上衣,看起来格外忧伤。她的嗓音有些嘶哑,说道:“我刚听说了黎莺的死,我想一定是我们那次逼问她,害她又记起了不愉快的经历,才会跳楼自杀的。”

“等我们搞清楚浅滩上两起杀人案的秘密后,再讨论黎莺的事也不迟。”我能感觉到大家都在注视着我,我的一举一动成为了关注的焦点,因为谁都想明白,我将怎么来让他们了解浅滩上所发生的一切。

铁网上的洞是由学校保安用尼龙绳修补的,四位年轻力壮的男生要打开它就像乔丹上篮得分一般轻而易举。

我用力踹着修补铁网缺口的尼龙绳,没几下功夫,我就像足球前锋一样“破网”了。

傅黎娟和我的三位室友鱼贯而入,我最后一个踏进这片疑云重重的浅滩。

虽不知我是否掌握的就是事件真相,但当这里的空气令我心跳格外猛烈之时,我确信今天将会与众不同。这不是我的预感能力开始工作,而是因为当我低头看到身后的一个脚印时,我惊讶得连舌头都动弹不得。

我在沙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大家都围上前来,以为我踩住了重要的破案证据。

我轻轻地挪开了脚,留下一只清晰的脚印,脚印正中是两条相交的线条,它同我梦境中以及一年前命案现场所发现的十字脚印完全一致。

那些令我印象深刻我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冲进我的头脑中,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它们在我太阳穴里无规则地滚动着。我感觉到有东西在颅骨里如暗涌般欲裂而出,头皮在剧烈的起伏。这些画面逐渐俘虏了我的每一个脑细胞,令我无法思考,只得漂浮在记忆的洪流之上,如一叶孤舟般随波逐流。

我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在这一刻停摆,我非常想用预知的能力来了解接下去所发生的事情,可我却和同伴们一样,茫然无知,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答案的出现。

谁又知道答案真的就是答案呢?或许答案只有你看来是个答案而已,永远不会有人能够了解到它的全貌。

6

“袜子,愣着干吗呢?马上还要上课,你倒是快点说话啊!”

有人在耳边催促,我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深吸一口气,开始把我刚才突发奇想的推理诉诸之众。

“你们还记得十年前一名失踪在珐珴河里的老渔夫吗?”

大家都在摇头,我这才记起关于失踪渔夫的报道是自己一个人在图书馆看到的,于是我重述了一遍。

“十年前的事情和现在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不用看也知道是提问专业户在说话。

“你先听我说完,”我不得不制止华谨文无休止的提问,“如果当年的那条渔船沉在了珐珴河底,那么珐珴河上就可能有着一条隐形的木桥。”

“隐形的木桥?”这次所有人都提出了疑问。

我接着说下去:“我看了看书,推算浅滩所发生的凶杀案正是珐珴河涨潮的时候。我又看了看书,查到当涨潮之时,水的压力降低,水的体积开始膨胀,使水的饱和性下降,水中一些植物上原本未溶解度盐分全部溶于河水中,使得珐珴河含盐量极高,无机盐含量剧增的河水浮力也随之增大,浮起了那艘河底的沉船。又继续查阅资料,发现珐珴河床的形状下宽上窄,浮起的渔船卡在了珐珴河两边的礁石上,船底恰巧与珐珴河面齐平,满是浮萍的水面掩藏了这条沉船。”

“你平时都在看什么书啊?”华谨文听了我的专业用词,崇拜地问。

不等我回答,焦少翰冷冷地插话道:“我说过,让你别碰我的书。”

我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揭示着真相:“凶手可能事先与被害人约定在浅滩见面,趁着涨潮之时,踩着这座水下的木桥,从对面的大树林来到了被害人身边,将其杀害,并故意用树枝毁坏了可以辨认死者身份的面部和手指。那条浅滩上的拖痕是凶手边后退往河边,边将沙地上的脚印抹去。可不巧,傅黎娟在这时来到了浅滩,凶手慌不择路,赶紧从被浮萍掩盖着的‘木桥’上逃回了对面的大树林里。这就是为什么傅黎娟看到对方在水上行走,却不知道河里其实有条浮船的原因了。”

傅黎娟听罢,将信将疑地走到珐珴河边,探身看了看满是浮萍的河水,问道:“事情真的是你说的那样,那么黎莺的事情又要怎么解释呢?难道也和这条河有关吗?”

“确实有关。当年黎莺和男友在浅滩上发生的恐怖事件,其实是黎莺一个人在捣鬼,我们这次去找她了解情况,可能让她误以为我们知道了珐珴河里的秘密,一直活在杀人后的恐惧中,一旦事情败露,黎莺脆弱的心灵难以承受打击,所以才会跳楼自杀。”

“你是说黎莺杀了她的男朋友?再把自己也伪装成受害者?”

“四眼,闭嘴!”众人异口同声道。

事实上,华谨文的这个问题恰到好处,只是大家养成了在他提问时喝斥的习惯,就好比以色列和巴基斯坦边境的战事,出于惯性总也无法停止。

比起说前一桩命案,有关黎莺的真相我说起来轻松了许多:“黎莺当年在浅滩上布置了祭台,将男友林刚的头颅置于其上,都是为了制造恐慌,达到让校方实施对浅滩的禁足令。而她把自己吊到树上,则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当时,黎莺可能早已预备谋杀林刚,她事先准备了刀,趁男友不备偷袭致死,割下他的头放在沙子堆起来的祭台上,给人造成恐怖的幻想。随后她把绳子的一头绑住尸体,将绳子绕过树林里那棵靠近浅滩的粗树枝上,另一头绑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她将自己吊到高大的树上,所使用的手法便与这次的命案有所关系,也就是她误以为我们所知道的秘密。”

我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嗓子:“说到这里我要为大家恶补一点专业知识,通常我们说的涨落潮是受月球的吸引力影响,潮汐潮落每日两次,早晚的时间相同,第二天的时候往后顺延四十八分钟。我做过计算,这样倒推回去,黎莺和男友发生意外的那一个时间段,正逢珐珴河落潮,她将尸体推进沉船所在的这片河里,由于受落潮的影响,河水中的盐分大量流失,水中的浮力渐渐下降,那艘沉船带着林刚的尸体慢慢往下沉,而黎莺则在树枝的滑轮作用下,慢慢地被拉到了半空中,然后她抓住树枝,用杀死林刚的那把刀割断了绳子,把刀朝祭台的方向扔去,利用刀自身的重量插在了沙地上。等到落潮后林刚的尸体沉入河底,而那截断绳也被完全拖入了珐珴河内,她才开始呼救,最后被保安发现,林刚的尸体则随着河流飘到了校外。因为现今当时人都死了,这案子警方又没有破,所以现在我所说的一切只是推测,连证据都没有。”

吕司轩走到小树林里,捡了几块石头走回来,朝河里扔起来:“我们要怎么才能找到那条沉船呢?”

“我也不知道。”我实事求是地承认了,“也许黎莺和你一样,在玩打水漂时发现了浮在水面上的沉船吧!”

“不如让警察来找失踪的沉船吧!”傅黎娟脸色土灰,似乎听了这些可怕的事情后感到了不适。

恰好这时早操结束的铃声响起,大家一致决定让警方来处理后续的时候,他们负责监督我的推理是否正确,因为我的特殊能力有时会搞得他们如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虽然我们谁也没搞清楚丈二和尚到底是不是残疾人。

可这一次,我的推断全部命中,警方在珐珴河中打捞起一条老式的渔船,对河水水质的检验也和我说的分毫不差。不过,所涉及到的两起案件侦破的难度依旧很大,浅滩的案件凶手和死者的寻找工作都毫无着落,因为关于平行宇宙的那番话,我始终没有勇气对警方去说。至于黎莺,她的自杀并未留下遗书,当年的案件同样无证据可言,所以警方后来给出有关两起案件的消息,一直是在侦办之中。

“请问大侦探,你是怎么从铅桶里找出如此惊人的真相的?”华谨文拿着一本卷起的练习本伸到我的嘴边。

“无可奉告,本人不接受八卦杂志采访。”我用手挡着脸,故意做出躲避摄像机的动作。

一边的吕司轩和焦少翰也想知道原因,起哄道:“这位是CCTV资深记者,走过红军长征,端过鬼子炮楼,进过农场改造,最终沦为了一名名记,希望你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以保住他的饭碗。”

我笑着答道:“你们该知道尿液中含有无机盐,就是能增加浮力的那种物质。那天我发现铅桶里的啤酒瓶盖居然浮了起来,于是得到了破案灵感。”

“尿液?”华谨文对这个词产生了浓厚的疑问。

于是我们三人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离开了寝室。

黄昏的天际线一片橘红,我却无心淡定欣赏,落寞地感慨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一个娇柔的身影出现在男生寝室楼下,我闻到了风信子般的香味。

“傅黎娟?你怎么在这?是找你弟弟吗?”

她听见我的声音,朝我走了一步,却又踌躇不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话对我说吗?”不需要使用超能力也能知道傅黎娟有要紧的事找我。

她点点头,轻声问道:“警方还没有找到珐珴河案件的凶手,可那天在浅滩,我发现你已经知道了凶手的身份,却没有告诉我们。”

女孩眼中闪烁着失落,她希望我能对她坦白一切,而这一切却是连我都难以想象的。

“你相信希尔伯特空间,或者说是平行宇宙的量子理论吗?”我决心对傅黎娟倾吐一切,她对我似乎有种魔力,让我无法抗拒她的任何要求。

“平行宇宙?”傅黎娟对我说出这个词有点吃惊,但还是做出了专业的解释,“平行宇宙就好比你手中拿着一片树叶,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片树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你手里拿着的或许是无数片树叶,只不过它们全部都一模一样,在时间和空间上完成了叠合,所以你只能看见一片树叶。就像你和我,我们可能都有无限个,在特定条件下也许会分裂出另一个自己,于是整个世界就跟着分出去了,两个不相干的世界,却各有一个你的存在,你自己也许永远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我坚信另外一个平行宇宙中存在着另一个傅黎娟,或许更多个。”

不用赘言解释理论知识,我的坦白就轻松多了:“我想平行宇宙的事情被我碰上了。虽然这可能是我的幻觉,可能是一个悖论,可我却真实地感觉到了。我六岁时曾经历过一场火灾,我的两位小伙伴被烧伤了,那时的我曾有过和他们一起进入仓库的打算,也许我的世界就在那一刻分裂成为了两个,一个我进入了仓库结果被烧成了重伤,他那张恐怖的脸出现在了我的梦中,或许那不是梦,而是我的平行宇宙重合时的景象,谁知道呢。”

“我在浅滩看到的那个怪物,是那个被火毁容的你?”傅黎娟也许曾想过凶手是我,但绝不会想到竟然是那一个我。

“分裂并没有结束,当我的两位小伙伴走进厂房后,立刻起了火,在立刻求援和坐视不管之间,我的世界又发生了分裂。一个被伙伴嘲笑过的我,想给他们惩罚,让他们知道不听我劝阻的下场。另一个我,则为伙伴的安危担忧,马上去找人帮忙。我的这个猜想来自于浅滩的那具无名男尸,他所有细微的生理特征几乎都和我匹配,体型、身高、甚至是我脚趾的残疾都完全一样。如果你现在和我一样对平行宇宙深信不疑的话,你就该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被火烧毁容貌的我憎恶完好无损的我,不知使用了什么方法使各自的空间重叠,他想一一杀死其他的我,也许能改变他的处境。这就是为什么凶手要隐藏死者身份的真正原因了。”

两个空间的“我”全都来到了我的身边,这简直就是科幻电影,可关于平行宇宙的科学理论已经受到了广泛的支持。

“可这些又是你的猜测,毫无证据可言。”傅黎娟说,“也有可能是珐珴河的涨落潮使离子扩散到空中,靠近那里的人在接触过多的电离子后,引起了大脑放电过度,产生了幻觉。”

我确实没有证据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除非另一个“我”来杀死我,才能证明它的正确性。

连爱因斯坦都没有弄明白的问题,不该是由我来给出结论。

三色堇、十字脚印、我的梦以及那六个刻在墙上的字,这些只有我所知道的秘密,究竟要不要告诉傅黎娟呢?

看着她一脸关切的神情,我不忍再说下去,就算真的会有如此离奇的遭遇,我也不愿去多想它,因为这实在是徒劳。

我的预知能力谁也不能肯定它的存在,我甚至都怀疑这只是我的臆想。

如果我没有另一个“我”杀死,我的这套说辞就无法被证明。反之,我没有死的话,又怎么证明我不是在胡扯呢?

“好啦!不要担心了。”这句话既是对傅黎娟,又是对自己说的,“没准是我最近看了太多焦少翰的书。”

傅黎娟笑了笑,转头看向远方:“好美的夕阳啊。”

我突然非常想去牵她的手,只一霎那,紧张与拘谨将这个念头挤出了我的脑袋,我只是傻傻地附和了一句:“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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