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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约翰

纪念我们在叙利亚度过的上一个考古季


阳光下的罪恶
海盗旗酒店周边示意图

一七八二年,罗杰·昂姆林船长在莱德卡比湾外的小岛上给自己建房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人真怪。像他这样身家富有的人,应该住一幢高雅坚固的豪华大宅,周边绿草茵茵——似乎还应该配上流水潺潺的小溪和广袤无边的牧场。

可是昂姆林船长心中最爱的是大海,所以他把自己的房子建在一个海角上——当然,它必须建得非常坚固,因为这里有海风吹袭,海鸥翱翔,每次潮水上涨,这里就会和陆地隔开。

他没有娶妻,大海就是他的妻子,一开始就是,到了最后还是。他死之后,这所房子和小岛归了他一个远亲。这位先生和他的后代很少想到这份遗产,他们自己的地越来越少,他们的后裔也越来越穷。

转眼到了一九二二年,去海边度假开始风行一时,人们也开始觉得从狄文到康威尔一带的海边在夏天其实并不那么炎热。亚瑟·昂姆林发现自己那栋乔治王朝风格的房子大而无当,而且很不好卖,可是当年以航海为生的罗杰船长遗赠下来的那块小产业却挺赚钱的。

于是,他改建了那栋坚固的房子,添加了一些设施,又在小岛与陆地间修了条水泥堤道;岛上铺建了四通八达的小路和栈道,开辟了两个网球场,还有大露台,露台下去就是一个小海湾,小湾里漂着小筏子,并设了跳水台。一切就绪之后,海盗旗旅馆在莱德卡比湾的海盗岛上隆重登场。从六月到九月(再加上复活节前后的短短假期),海盗旗旅馆一直住客常满,连阁楼都住上了人。一九三四年,海盗旗旅馆又进行了一次扩建和装修,增加了鸡尾酒吧,加盖了更大的餐厅和几间浴室,房费也随之上涨。

人们口口相传:“去过莱德卡比湾吗?那里有个海盗旗旅馆特别好。就在一个小岛上,环境很舒服,没有一日游的观光客和吵吵闹闹的游览车。那里的饭菜也不错,真该去玩玩。”这种口碑还真招来了不少客人。

现在海盗旗旅馆里住进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至少他自己认为如此),赫尔克里·波洛。他一身醒目的白西装,巴拿马草帽一直压低到眼睛上,留着两撇精心修理过的髭须。他倚靠在款式新颖的海滩椅上,观望着周围海滨浴场的情景。旅馆的阶梯可以直接通到海滩,海面上漂着浮筒、帆布橡皮艇、各种球和橡皮玩具,还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跳板,距岸边或远或近地搭建了三座水上浮台。

那些在海边休闲的客人,有些在水里畅游,有些伸展四肢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还有些在仔细地涂着防晒油。

大露台俯瞰着海滩,不打算下水的客人闲坐在那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他们随意谈论着天气、眼前的海景、早报上的新闻,以及其他想得起来的话题。

在波洛左边,有人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声音既呆板又无趣,那是加德纳太太。她嘴里忙着说话,手里也不闲着,不停地编织着毛线。旁边是她的丈夫奥德尔·加德纳,躺在帆布椅上,帽子扣在脸上,偶尔蹦出几个字,应付一下妻子。

波洛的右边坐着布鲁斯特小姐,她看起来像个运动健将,头发花白,一张脸饱经风霜却很可爱,发表意见的时候则不太客气。她对加德纳太太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就像牧羊犬用短促的吼声打断了一只德国小狗不停的吠声。加德纳太太正在说:“所以我就对加德纳先生解释,说我为什么要这样。我和他说,四处观光当然很好,我也愿意细细观赏某个地方。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英国各地都游览过了,我现在只想去一个安静的海边,轻轻松松地待着。我是这样说的吧,是不是?奥德尔?轻轻松松地待着。我就是这么说的,对不对,奥德尔?我觉得我要的就是轻轻松松地待着。我是不是这么说的,奥德尔?”

加德纳先生在他帽子底下嘟囔了一声:“是的,亲爱的。”

加德纳太太再接再厉。“所以,我在库克旅行社跟凯尔索先生提起此事——我们的旅程都是这位先生替我们安排,他在各个方面都给我们帮了大忙,要是没有他,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安排这些旅游的事务!——呃,我刚才说到,我跟凯尔索先生说了我的想法,他就向我们推荐这个地方,说没有哪儿比这个地方更符合我们的需求了。他告诉我说,这地方风景如画,远离人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非常舒服,而且非常独特。呃,加德纳先生当然也要发表意见的,他的关注点是这里的卫生设施怎么样,那是因为——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波洛先生,加德纳先生有个妹妹曾经住过一家酒店,人家告诉她说那是个很高级的地方,在一个禁猎区沼泽地的中心地带。你信不信,那里居然只在露天搭了间小棚子当厕所!就是那种挖个坑、撒点土就成的厕所。所以加德纳先生当然会对这些与世隔绝的地方产生怀疑了,我说得是不是,奥德尔?”

“啊?是的,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可是凯尔索先生马上向我们保证,让我们只管放心。他说,这里的卫生设施绝对是最新款,饭菜水平也是一流。他说得一点儿不错。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给人一种‘亲近感’,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在这种小地方,我们很容易就能聚在一起聊聊天,大家彼此都很熟。

“要是说英国人也有什么小毛病的话,那就是他们在与你熟悉起来之前,总喜欢和你拉开点儿距离,一定要先与你冷冷淡淡地交往一两年,之后才开始友好起来,而且比谁都要友好。凯尔索先生说这里有很多不同凡响的人士,我觉得他说得对。比方说波洛先生你啦,还有达恩利小姐。哦,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之后,高兴坏了,你说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

“哈!”布鲁斯特小姐实在憋不住了,插嘴说,“可真是大惊喜啊,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抬抬手表示异议,这只不过是出于礼貌,完全不影响加德纳太太继续旁若无人地叨叨下去。

“你知道吧,波洛先生,我从科妮丽亚·罗布森那里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她是……加德纳先生和我五月份在巴顿霍夫遇到她,当然科妮丽亚把埃及那个案子的事情全都跟我们讲了[指《尼罗河上的惨案》],就是琳内特·里奇卫被谋杀的案子。她说你太伟大了。我一直就巴望着见到你,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

“我也巴望着能见到达恩利小姐。我喜欢在罗斯蒙德店里买东西,毫无疑问,她就是罗斯蒙德的老板,是不是?我觉得她真会穿衣服,搭配得多好,显得身材特别好。我昨天晚上穿的那套衣服就是在她家店里买的。我觉得,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是个可爱的女人。”

坐在布鲁斯特小姐另一边的巴里少校一直肆无忌惮地盯着那些泳装美女,这时他咕哝了一声说:“看起来倒是个高雅的女人。”

加德纳太太一边忙着穿梭手中的毛线针,一边继续喋喋不休。“说句实话,波洛先生,见到你在这里还真让我产生了某种想法——不是说见到你不激动,因为我的确很激动,加德纳先生是知道的——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呃,怕是有职业上的原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哎呀,我这个人就是过于敏感,加德纳先生会告诉你我有多么敏感,如果被牵扯到什么罪案里去,我可受不了。你知道——”

加德纳先生清了一下嗓子,说道:“你知道,波洛先生,加德纳太太是很敏感的。”

赫尔克里·波洛把手在空中一挥。“那你就放宽心吧,夫人,我到此地的目的和你们的目的完全一样——来放松放松,度个假。我压根儿就没想过破案的事情。”

布鲁斯特小姐又硬邦邦地插进一句:“在海盗岛上可没有尸体。”

赫尔克里·波洛说:“啊,这倒不见得。”他指指下面的海滩说,“看看他们,成排地躺在那里,看上去像什么呢?像男人和女人吗?他们看起来完全没有个性,只不过是一些——人体而已[在英文中,尸体和人体均可以用body表示]!”

巴里少校语带欣赏地说:“看起来还不错,有些妞儿还挺漂亮呢,不过有些偏瘦。”

波洛大声说:“是不错,可那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神秘性可言?对我来说,我年纪大了,受的是老式教育。我年轻的时候,能看到女人的足踝,瞥到一眼有花边的衬裙,就很不错了,可那是多么诱人啊!小腿柔和的曲线——膝盖——吊袜带——”

“真淘气,真淘气!”巴里少校哑着嗓子说。

“现在我们穿的衣服——要朴素实用得多。”布鲁斯特小姐说。

“哎,不错,波洛先生,”加德纳太太说,“在我看来,你知道的,现在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生活方式要自然而健康得多。他们在一起也是很随心所欲的,他们——呃,他们——”加德纳太太脸微微一红,因为她是个很正派的女士,“他们觉得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当然明白,”波洛说,“不过这实在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加德纳太太诧异地问道。

“哪里还有什么浪漫情调——也失去了那种神秘意味!所有事情都那么按部就班,没有新意!”他朝底下那一排排躺着的人体挥了挥手,“这让我想起了巴黎的停尸间,太像了。”

“波洛先生!”加德纳太太很气愤。

“人的身体——这么摆成一排排的——就像屠夫砧板上的肉!”

“可是波洛先生,你这么说太耸人听闻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承认:“可能吧,是有点儿过分。”

“不管怎么说,”加德纳太太编织得越发起劲,“有一点我跟你看法一致。像这么躺在阳光下的女孩子,手上和腿上都会长出毛来的。我就跟艾琳这么说过——她是我女儿,波洛先生——我说,艾琳呀,要是像那样躺在太阳底下晒着的话,你全身都会长毛的。你的手上会长毛,你的腿上会长毛,你的胸脯上也会长毛,那你成什么样子了?我就是这样跟她说的,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大概心里都在揣摩着如果艾琳浑身上下都长毛会是什么样子。加德纳太太把她的编织物卷起来,说道:“现在我想——”

“怎么,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他费劲地由躺椅上站起身,接过加德纳太太的编织物和书本,接着问了一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布鲁斯特小姐?”

“现在不了,谢谢。”

加德纳夫妇向旅馆走去。布鲁斯特小姐说:“美国丈夫还真是不错。”

斯蒂芬·兰恩牧师在加德纳太太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来。兰恩先生五十多岁,高高大大,精力充沛,脸晒得黑黑的,身穿深灰色的法兰绒长裤,一派度假风度,颇为引人侧目。他热情洋溢地说:“真是个绝妙的好地方,我从莱德卡比湾一直溜达到哈福德,从悬崖上走回来的。”

“今天散步可够热的。”巴里少校说。他从来不散步。

“很好的运动方式。”布鲁斯特小姐说,“我今天还没划船呢。再没有比划船更能锻炼腹部肌肉的运动了。”赫尔克里·波洛不禁懊恼地瞧了瞧自己肚子上的赘肉。布鲁斯特小姐注意到他的眼神,好心好意地说:“波洛先生,要是你每天划一趟船,肚子很快就会消下去的。”

“谢谢你,小姐,我不喜欢船。”

“你是说小船?”

“大大小小的船都一样!”他闭上眼睛,哆嗦了一下,“在海上摇摇晃晃的,实在难受。”

“老天保佑,今天海上风平浪静,像个池塘似的。”

波洛不容置疑地回答道:“天底下哪里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海洋?总会有浪,总是会有浪的。”

“要是你问我的意见,”巴里少校说,“晕船的人十有八九是由于心理作用。”

“这话,”那个牧师略带笑意地说,“是惯常跑海的人说的——是吧,少校?”

“我只晕过一次船——还是在横渡英法海峡的时候。置之不理,那就是我的对策。”

“晕船这事儿确实奇怪。”布鲁斯特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有的人会晕,有的人不会呢?这多不公平啊,而且这和一个人平时的健康状况又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些病人反倒不晕船。有人告诉我说,这事儿跟一个人的脊椎有关。同样的情形还有恐高症。我在这方面就不怎么样,不过雷德芬太太恐高比我还厉害。前几天,在到哈福德去的那条崖顶小路上,她头晕目眩得一塌糊涂,紧紧抓着我不放。她告诉我说,有一回,她从米兰天主教堂外面的阶梯上往下走时,走到一半就不行了,搞得进退两难。当初往上爬时根本没想到这回事,下来的时候可把她搞惨了。”

“那她最好别去走精灵湾那边的阶梯,那可陡得很。”兰恩说。

布鲁斯特小姐做了个鬼脸。“我自己都不敢去,那比较适合年轻人。考恩家那几个男孩子,还有马斯特曼家的孩子,他们乐此不疲地跑上跑下,开心得不得了。”

兰恩说:“雷德芬太太过来了,她刚游过泳。”

布鲁斯特小姐说:“波洛先生应该会欣赏她的,她也不喜欢晒太阳。”

年轻的雷德芬太太摘下橡皮泳帽,把头发抖散。她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肤色苍白,与发色倒是很般配,腿和胳膊也都很白皙。巴里少校干笑了一声道:“跟那些人比起来,她像是有点儿没烤熟,对不对?”

克莉丝汀·雷德芬披着长长的浴袍,从海滩拾阶而上,朝他们这边走来。她面容端庄,却有点凄美的感觉,手脚都很纤细。她向他们笑笑,在他们旁边坐下,把身上的浴袍裹得更紧了些。布鲁斯特小姐说:“你很得波洛先生的赞赏呢。他不喜欢那些晒日光浴的人,说他们就像是屠夫砧板上的肉,或是那一类的什么。”

克莉丝汀·雷德芬却露出懊恼的笑容。“我倒真希望能晒日光浴,可是我的皮肤不会晒成棕色,只会晒得发红,然后整个手臂上都会晒出可怕的疹子。”

“总比加德纳太太的艾琳手臂上晒出毛毛好些。”布鲁斯特小姐说。她看到克莉丝汀询问的眼光,就继续说:“加德纳太太今天上午一直精神抖擞,那张嘴简直就没消停过。‘是不是呀?奥德尔?’‘是的,亲爱的。’”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波洛先生,我倒希望你小小地戏弄她一下,干吗不呢?你干吗不告诉她说,你是特意来此调查一件可怕的谋杀案,那个凶手是个变态杀人狂,已经确认正在这个旅馆里住着?”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他说:“恐怕她真会相信我的话。”

巴里少校咯咯一笑:“她肯定相信。”

艾米丽·布鲁斯特说:“不会吧,即使像加德纳太太那样的人,我也不认为她会相信在这么一个地方会出现谋杀案。这里就不是那种会出现尸体的地方。”

赫尔克里·波洛在椅子上动动身体,反对道:“为什么不会,小姐?为什么在海盗岛这块地方就不会出现你所谓的‘尸体’呢?”

布鲁斯特小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地方就是比其他地方更不可能发生谋杀案,这种地方就不是那种会……”她说不下去,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里很有浪漫情调。”赫尔克里·波洛表示同意,“这里很宁静,阳光灿烂,海水湛蓝。可是你忘了,布鲁斯特小姐,在太阳底下,到处都有邪恶的事。”

那位牧师在椅子上动了一下,向前欠了欠身,蓝色的眼睛饶有兴趣地闪闪发亮。布鲁斯特小姐耸了下肩膀。“哦!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无论怎样——”

“可是无论怎样,你还是觉得这儿不像是个会发生罪案的地方?你忘了一件事,小姐。”

“你说的是人性吧,我想?”

“是有人性的因素,总是离不开人性的因素。不过我要说的并非人性。我要向你指出的是,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来度假的。”

艾米丽·布鲁斯特惊愕地看着他。“那我就不懂了。”

赫尔克里·波洛慈祥地对她笑了笑,做了个强调的手势。“这样说吧,假设你有个敌人,要是你到他的住处,他的办公室,或是在街上找他——你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说清楚自己打算干什么吧?可是在海边,就不必费这种事。你来到莱德卡比湾,为什么呢?那还用说吗,现在是八月份——八月份大家都要去海边,去度假。所以你看,你在这里,兰恩先生在这里,巴里少校在这里,雷德芬太太和她先生在这里,全都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英国人在八月份到海滨来,已经是蔚然成风,司空见惯了。”

“嗯,”布鲁斯特小姐承认,“这想法的确很精辟。可是加德纳夫妇呢?他们可是美国人呀。”

波洛微微一笑。“即使加德纳太太,就像她告诉我们的那样,也觉得需要找个地方放松放松。而且,既然是在英国‘游玩’,她总得在海滨过一两夜吧——哪怕别无他意,只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个很有档次的观光客。她很喜欢观察别人。”

雷德芬太太小声说:“我想,你也喜欢观察别人吧。”

“夫人,坦白地说,我的确如此。”

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看到了——不少东西。”

大家沉默了一阵,斯蒂芬·兰恩清了下嗓子,有点不大自在地说:“波洛先生,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很有意思。你说太阳底下到处都有邪恶的事发生,听起来像是引用了《传道书》上的话。”他停顿一下,然后引了那几句话说,“‘是的,人之子的心里,也充满了邪恶,只要活着,他们的心里就充满了疯狂。’”他的脸上焕发着近乎狂热的光彩,“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现在没人相信有邪恶之事,充其量也只把它当作善的一个反义词而已。大家都说,罪恶是一些没脑子的人做出来的——那是些未开化的人,这些人更值得同情,而不应该一味责备。可是,波洛先生,邪恶是真实的!确有其事!我相信有恶,正如同我相信有善一般!那的确存在!强而有力!横行世界!”他停了下来,急促地喘息着,用手帕擦了擦前额,突然满脸歉意,“对不起,我扯远了。”

波洛冷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同意你的意见,邪恶的确横行于世,人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

巴里少校清了清嗓子。“说到这种事,当年在印度的时候——”

巴里少校在海盗旗旅馆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身边每个人对他都有提防之心,对他动辄就开始滔滔不绝述说当年在印度的故事这一习惯,大家都随时准备打断他。此刻,布鲁斯特小姐和雷德芬太太就忽然同时开口说起话来。

“那边是你先生游过来了吧,雷德芬太太?他游起来真有力,实在是个游泳好手。”

雷德芬太太则叫道:“快看!那条小船好可爱啊,张着红帆,是布拉特先生的船吧?对不对?”一条张着红帆的船正横过海湾的尽头。

巴里少校咕噜道:“想入非非,用红色船帆。”不过他重温当年故事的企图就此被打入冷宫。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欣赏的表情看着刚刚从水里上岸的年轻男人。帕特里克·雷德芬的确是很好的人类范本,结实的古铜色肌肤,宽肩窄腰,浑身充满并散发着一派寻欢作乐的气息——一种与生俱来的单纯,使他能得到所有女性和大部分男性的喜爱。他站在那里抖着身上的水,一面开心地挥手和他太太打招呼。她也回应着挥了挥手,叫道:“到这边来,派特[帕特里克的昵称]。”

“就来。”

他先朝海滩那头走去,准备去拿放在那里的毛巾。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旅馆那边经过他们面前向海滩走去。她的到来如同名角登场,而且,她走路的姿态仿佛对此心知肚明。她旁若无人地款款走着,好像早已习惯她的出场引起的热烈关注。她身材高而窈窕,穿着式样简单的白色露背泳装,袒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浅古铜色,晒得十分均匀漂亮。她如雕像般完美,红色的头发浓密卷曲,垂落颈际。她脸上有着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常有的那种冷淡,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活力四射,春风得意。她像中国人那样不动声色地走着,深蓝色的眼睛微微向上斜视,头上戴了一顶中国式的翠绿色硬纸帽。这种特殊的风韵,使得海滩上所有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相形见绌。毋庸讳言,所有在场的男人都将视线投注在她身上,无一例外。

赫尔克里·波洛睁开眼睛,他的小胡子赞赏地微微颤动着。巴里少校坐起身,两只突出的眼睛因为兴奋瞪得更大。在波洛左边的斯蒂芬·兰恩牧师咝咝作响地倒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巴里少校的哑嗓喃喃道:“艾莲娜·斯图尔特(那是在她嫁给马歇尔之前的名字)——我在她退出舞台之前看过她主演的《送往迎来》,真是值得一看,是吧?”

克莉丝汀·雷德芬冷冰冰地慢慢说道:“她倒是很健美——不错,但我觉得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野兽!”

艾米丽·布鲁斯特突然说:“波洛先生,你刚才谈到邪恶,现在,在我看来,那个女人就是邪恶的化身!她实在是一个坏透了的女人,我刚好很了解她。”

巴里少校回想着说道:“我记得在印度西姆拉有个女孩子,也是红头发,是个尉官的妻子。她在那里是不是能一鸣惊人?我得说,正是如此!男人都被她弄疯了。当然啦,所有女人都恨不得把她的眼珠抠出来!不止一个家庭被她搞得鸡犬不宁。”他轻轻笑了起来,“她丈夫是个很好、很安静的家伙,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恨不得亲吻她脚下的尘土,对发生的事情从来就置若罔闻,或者装得置若罔闻。”

斯蒂芬·兰恩情绪激动地小声说道:“这种女人就是个祸害——会威胁到——”他不再说下去。

艾莲娜·斯图尔特已经走到水边,两个比小男孩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跳起来,急忙向她跑去。她停下脚步,对他们微微一笑,目光却越过他们,望向正沿海滩走来的帕特里克·雷德芬。

赫尔克里·波洛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望着罗盘上的指针。帕特里克·雷德芬受到了她的磁力影响,脚步随之改变了方向。罗盘的指针是不管怎样都会服从磁力定律转向北方的。帕特里克的脚将他带到了艾莲娜·斯图尔特身边。

她站在那里对他微笑,然后沿着水边慢慢地朝海滩那头走去。帕特里克·雷德芬与她并肩而行。她在一块大石头边伸展开身体,雷德芬也在她身边的鹅卵石上坐下来。

克莉丝汀·雷德芬突然站起身,走进旅馆。

她离开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然后艾米丽·布鲁斯特开口说:“真是够糟的!她是个很不错的小家伙,他们结婚才一两年呢。”

“我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孩子,”巴里少校说,“就是在印度西姆拉的那个,她拆散了好几对美满的夫妻,真是可惜。你说什么?”

“有一种女人,”布鲁斯特小姐说,“就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她停了一两分钟,又说了句,“帕特里克·雷德芬就是个傻瓜。”

赫尔克里·波洛一句话也没说。他望着下面的海滩,可并没有去看帕特里克·雷德芬和艾莲娜·斯图尔特。

布鲁斯特小姐说:“呃,我还是先走一步去划船吧。”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这堆人。

巴里少校把他那双煮熟的醋栗一般的眼睛转过来,好奇地望着波洛。

“哎,波洛,”他说,“你在想什么?你都没开过口。你觉得这个女妖精怎么样?够热辣的吧?”

波洛说:“算是吧。”

“得啦,你这老家伙,我很清楚你们法国人在想什么。”

波洛冷冷地说:“我不是法国人。”

“好吧,可是别骗我说你从来不看漂亮女人!你觉得她怎么样,呃?”

赫尔克里·波洛说:“她不年轻了。”

“这有什么关系?女人的年龄是靠外表决定的!她看起来不错!”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说:“不错,她是很漂亮,可是归根结底,重要的并不是美貌。让所有的人(除了一个之外)把头转过来看她的,并不是她的美貌。”

“是那种风韵,”那位少校说:“重要的是——那种风韵。”然后他突然好奇地问,“你一直锲而不舍地在看什么呀?”

赫尔克里·波洛回答道:“我在看那个唯一例外的人。她走过的时候,只有那个男人没有抬头。”

巴里少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他一头美发,皮肤微黑,有一张安静而愉悦的脸,正坐在海滩上吸着烟斗,看一本《时代》杂志。

“啊,那个人呀!”巴里少校说:“小伙子,他就是那个做丈夫的,就是马歇尔。”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知道。”

巴里少校笑了。他本人是个单身汉,一向对“丈夫”只有三种看法——“障碍”、“不便”和“保镖”。他说:“看起来是个好人,很安静。不知道我订的《时代》杂志来了没有。”他站起身来,向旅馆走去。

波洛的视线缓缓转到斯蒂芬·兰恩的脸上。斯蒂芬·兰恩正望着艾莲娜·马歇尔和帕特里克·雷德芬。他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波洛,眼中闪动着狂热。他说:“那个女人简直就是邪恶的化身,你还有什么怀疑吗?”

波洛慢慢地说:“这事儿很难说。”

斯蒂芬·兰恩说:“但是,只要活着,难道会感觉不到吗?在你四周,都有邪恶存在。”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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