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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幸福的标准有很多种,大把的钞票,健康的身体,平静的生活,都可以是一种幸福。如果把幸福定义为等待另一个生命的来临,那么李坡和田小茹就是幸福的。

他们此刻正斜靠在病床上,肩并着肩,一副耳机分别插在他们的左耳和右耳里。MP3里播放着《一代佳人》:

有什么可让我刻骨铭心唯有你

唯有你,爱人

……

两个人随着音乐小声哼唱着,分别用一只手十指紧扣。田小茹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李坡的头发,表情安详柔和。而李坡的另一只手在妻子高耸的肚皮上轻轻摩挲着,似乎在里面孕育的,是一件稀世奇珍。

“哎呀,她又动了!”忽然,李坡抬起头,激动地对田小茹说0

田小茹急忙把食指竖在唇上,小声嗔怪道:“你小点声,别把别人吵醒了。”

李坡嘿嘿笑了笑,看了看周围沉睡的孕妇,转头对妻子做了个鬼脸。

田小茹伸手在李坡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刚一起身,却扶着腰唉呦一声。李坡急忙扶着她躺下,帮她掖好被角,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

“我在想,咱们女儿是不是等不及了,现在就急着出来啊?”

田小茹也笑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女儿啊?”

“大夫就是这么说的啊。”

“不一定呢。我听人家说了,B超里如果看不清的话,就说是女孩。如果真是女孩,家长没什么说的,万一是男孩,就算是一个惊喜呢,家长自然也不会有怨言。”

“一定是女孩。”李坡一脸认真,“一个跟你一样漂亮的女孩。”

田小茹红着脸笑了,“可是我喜欢男孩。”

“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我们的宝贝。”李坡把手伸进被窝,“你睡吧,我给你揉揉脚,肿得厉害。”

随着丈夫轻柔而有规律的动作,孕妇特有的倦意沉沉袭来,田小茹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她即将入睡的时候,却感到丈夫手上的力度骤然加大,她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李坡表情严肃,竟有几分恼怒的模样。

“你怎么了?”

“啊?”李坡回过神来,“没怎么啊。”

“那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刚才想什么呢?”

李坡想了几秒钟后,乐了。

“呵呵,我刚才走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到我们女儿上小学,考试没考好,被老师打手板。我一想到女儿被老师打得掉眼泪的样子,气坏了,恨不得立刻揍老师一顿。”

“你呀,”田小茹又好气又好笑,“想得还挺远。”

李坡却一本正经地说:“反正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和我们的女儿。”

田小茹甜蜜地闭上眼睛,身边这个老实、忠厚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值得依靠的人。

直到妻子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李坡才停下。他关掉床头灯,坐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熟睡的田小茹。

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草地上向自己张开双臂:“爸爸!”

门忽然被推开,正在亲热的李坡和田小茹急忙钻进被子,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抱着一只玩具兔子,边揉着眼睛边说:“爸爸,妈妈,我要和你们一起睡……”

婚礼进行曲响起,漂亮的女孩挽着高大英俊的新郎,走向红地毯另一端鬓发斑白的李坡和田小茹……

沉浸在想象中的男人笑了。

其实李坡在得知妻子怀孕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不可遏止的想象。想象孩子的模样,想象目睹孩子成长时的忙乱与期待,想象他能给予的幸福而富足的生活。想象让这个男人干劲十足。他不再仅仅是李坡或者田小茹的丈夫,一个更有诱惑的头衔就在前面——父亲。那是触手可及的未来,他几乎可以闻见它的甜味。那不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们的生活。

没错。坐在黑暗中的李坡美滋滋地想。

第二天,预产期。

今天生产的产妇一共有两个。另一个产妇的家属几乎是倾巢出动,手术室门口显得热闹非常。相对于另一个女人的前呼后拥,身边只有李坡陪伴的田小茹显得有些孤独。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戚,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彼此。李坡看见家属们手里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不免有些神色黯然。田小茹感到丈夫的愧疚,不停地抚摸着他的手背。

就要进手术室了,田小茹费力地从车上抬起头来,笑着对李坡说:“你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带着咱们的宝贝回来。”

所有的人都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李坡是这群蚂蚁中的一个,他在走廊里来回踱着,不时凑到门口屏息倾听,似乎想分辨里面隐隐传来的呻吟声中,哪一个属于田小茹。

半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人们呼啦一下子都围过去。出来的却是一个小个子护士。

“大夫……”

“我老婆怎么样……”

“生了么……”

小个子护士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知道不知道,等着!”说完,就匆匆跑掉了。几分钟后,一群白大褂蜂拥而至。

有人猜测,可能是出事了。大家顿时紧张起来,彼此交换着惶恐不安的眼神。不时有医生和护士跑进跑出,却没有人说明是谁出事了,出了什么事。直到一个戴着口罩的白大褂从分娩室里走出来,瓮声瓮气地问道:“谁是田小茹的家属?”

李坡急忙从人群中挤过去,“我是。”

“你进来一下。”

手术室里充斥着高低起伏的呻吟声和各种不可名状的味道。李坡站在一字排开的几个白大褂面前,他们看起来高深莫测,非常权威。

“你老婆死了,孩子也没保住。”一个权威的声音告诉他。那声音似乎也是白色的,一点色彩都没有。

李坡愣了几秒钟,似乎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的目光依次在白大褂们的脸上滑过,似乎希望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解释一下这句话。

“死了?”过了好久,他干巴巴地问道。

“对。”

李坡的脑袋嗡地一下响起来,好像有一万只蜜蜂飞了进去。他看见大夫脸上的白口罩在动,却什么也听不见。直到一个白大褂拿来一叠纸,又把一只笔塞进他手里,按着他的手签字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刚才对自己说“你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带着咱们的宝贝回来”的田小茹,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李坡大吼一声,用力挣脱了按住自己肩膀的医生,白花花的纸片轻飘飘地飞起来,又落在地上。

“我老婆呢?我女儿呢?”李坡抓住最近的一个白大褂,声嘶力竭地问道。

白大褂有些惊慌,语气却毫不让步:“把这个签了,签了就让你见你老婆。”

李坡看看手里的笔,惊慌失措地把它丢在地上,好像那是杀害田小茹的凶器。

“我不签!是你们……”他指着眼前的白大褂们,“是你们杀了她,是你们!”

接着他就扯开脖子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抓杀人凶手啊!”

几个白大褂扑过来要按住他,李坡挣脱开来,拼了命拉开门跑出去。

“杀人了!杀人了!”医院的走廊里回荡着一个男人惊恐而绝望的叫喊。

李坡冲出医院,迎着早上耀眼的阳光飞快地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警察。抓凶手!抓凶手!

听完面前这个男人惊慌失措的陈述,正准备召集警力抓捕凶手的宋警官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摘下帽子,回到座位上坐好。

男人的头发依旧高高竖起,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宋警官喝了一口水,想了想,开口说道:“同志,不是我们不帮你,这种事情不归我们管。即使去抓人,也得经鉴定认定他构成了医疗责任事故罪才行。”

“怎么不行?”男人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老婆胖胖的,壮壮的,昨天还跟我一起听音乐,推进去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还有我的女儿,昨晚上还在我老婆肚子里动啊动……”

宋警官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歪着头对他身后说:“你来了?”

男人回过头去,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门口,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宋警官站起来,“走,汪允平,我们去那边说。”

男人跳起来,“凭什么,我先来的,我老婆和孩子都被杀了……”

宋警官不客气地打断:“你那个不算!”他指指那个叫汪允平的男人,“人家才是!”

汪允平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要不你先处理他的事吧。”

“不用,”宋警官态度坚决,他对男人说:“你还是赶快回医院吧,别回头医院趁你不在烧了你老婆,那就什么都晚了。”

男人一跺脚,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医院倒是没烧了田小茹,但是也不承认医死了她,只是提出赔2万元,而且说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李坡当然不干。医院的人问他有什么要求,李坡只说了四个字:杀人偿命。

田小茹的继母很快赶到了本市,哭了几声后,开始心平气和地和医院谈条件。最后趁李坡去卫生局告状的时候,和医院签了协议。随后她就拿着2万5千块钱和田小茹的首饰衣服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坡回来的时候,只剩下5000块钱和一个骨灰盒。

李坡掂掂那个小盒子,怀孕时的田小茹足有160斤啊,怎么就剩这么点了?

李坡抱着骨灰盒在屋子里发了一天一夜的呆,又起身去了公安局。他不甘心,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妻子和没见面的女儿讨个公道。第五次去的时候,宋警官一看见他就说要去开会,随后就拿起包走了。男人没有办法,就坐在走廊里等。等着等着,连日奔波的李坡有些犯困,头低下来,却看见脚上满是灰尘的皮鞋。妻子在的时候,是决不会让自己穿着这样的皮鞋出门的。想着,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一只手忽然拍在自己的肩膀上,李坡扭头一看,是一张雪白柔软的面巾纸。男人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再看的时候,发现这个人见过,汪允平。

汪允平挨着他坐下,又掏出一根烟递给他。两个面色憔悴的男人肩并着肩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地吸烟。一个年轻警察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刚要呵斥,一看是他们,又把头缩了回去。

吸完一根烟,汪允平把烟头扔在地上细细地碾碎,问道:“哥们,啥事啊?”

李坡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最后强调“他们杀了我的老婆孩子,我要让他们偿命”。汪允平听后苦笑了半天。

“咱哥俩,命苦啊。”

“你是咋回事?”

“跟你差不多。我老婆孩子也让人害死了。”

“也是医院?”

“不是。”汪允平摇摇头,“是我继父。”

“你继父?”李坡的眼睛瞪大了。

“是啊。”汪允平紧闭了一下双眼,旋即睁开,“我爸死得早,后来我妈找了他。我妈没了以后,我把他当亲爹一样孝顺。没想到这老畜牲祸害了我老婆,完事还用菜刀砍死了她。”

汪允平把头埋进双掌,用力地向后捋着头发,“我老婆都怀孕4个多月了。”

李坡激动起来,“这畜牲,应该千刀万剐!抓住他了么?”

汪允平摇摇头,他拍拍李坡的肩膀,“兄弟,听我一句话,你老婆的事就算了吧。跟医院打官司,赢不了。再说,你老婆都火化了,就算要打,连证据都没有了啊。你岁数也不大,趁早再找一个吧。”

李坡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汪允平继续说下去:“只要老婆活着的时候对她好,人没了,也没啥后悔的。毕竟你老婆死在医院。怎么也比我强,你不知道,我老婆到死眼睛也没闭上。”汪允平的手颤抖起来,李坡叹口气,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警官从走廊那头踢踢踏踏地走过来,两个人急忙都站起来。宋警官冲李坡点点头,扭过脸对汪允平说:“你继父是叫佟国才没错吧?”

汪允平点点头。

“你上次说他老家在A城?”

“对。”

“嗯,核对无误我们就要发通缉令了,重点侦查范围在A城。这件事你别着急,我们现在人手比较紧张。不过你放心,我们肯定把那老东西抓回来。至于你的事,”宋警官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只递给李坡,又给他点上,“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我们真的管不了。老弟,日子还长着呢,往前看吧。”

往前看?李坡面无表情地抽着烟,抽完,抓住宋警官的手握了握,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这是一个结论,也是一个事实。老婆死了,孩子死了。死了也就死了。

汪允平让他往前看,宋警官让他往前看。往前看什么?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条路,只不过有的人路长,有的人路短。李坡在自己的那条路上一直走得兴高采烈,因为他知道前面不远就是美景。有一个老婆,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家,有一个平凡却温馨的生活。他把一切都设计得妥妥当当,按部就班。这看得见的未来让李坡像一只攒足了劲的老牛,只把浑身的肌肉绷紧,埋头前行。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了,刚刚展开的美好生活转眼间就破碎不堪。李坡站在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上,遥望着远处的一片浓雾踌躇不前。

让我看什么?

白天的时候,李坡照样上班,下死力气干活。这能让他好受点,甚至还能跟工友们聊上几句。而下班回家无疑是一种炼狱般的折磨。李坡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方向感的男人。在路上走着走着会忽然停下来,茫然无措地四处张望一阵后,继续走下去。回家的路变得陌生无比,好不容易走到楼下,远远望去,自家的窗户黑黑的,看不见田小茹在烟熏火燎地炒菜。自己用钥匙拧开门,开灯的一刹那最难受,还是能看见田小茹的笑,只不过是在墙上的黑镜框里。悄无声息地做点简单的饭菜,一个人坐在桌旁慢慢吃完,然后直接关灯睡觉。噩梦已经是家常便饭。最常梦见的是李坡和田小茹领着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玩,玩得真开心啊。玩着玩着,草地忽然变成了白色,再一看,居然是一件遮天蔽日的白大褂。三个人惊慌失措地逃,白大褂仿佛海浪般汹涌卷来。李坡跑着跑着,忽然发现身边没了田小茹和孩子,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苍茫无边的白色。李坡急得大喊你们在哪里,那片白色中传出两个声音:老公救救我。爸爸救救我。

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感到周围不是黑暗,仍然是那一片刺目的白。

于是有些东西,如同加了酵母的面团一般,在心里一点点膨胀起来。

这东西沉甸甸的,隐藏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它不动声色却又阴险无比的暗暗成长。干活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成长,宛如一个顽强的鬼胎。李坡常常会莫名其妙地问工友们自己胖了没有。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自己会感到奇怪。它确实在成长啊,而且速度惊人,有时甚至会感觉到被它的膨胀挤压得无法呼吸。

又是一个恶梦之夜。醒来后,满身冷汗的李坡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间洗脸。抬起被冷水浸湿的脸,却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那是一张扭曲变形,狰狞不堪的脸,双目圆睁,牙关紧咬。

李坡忽然恍然大悟,是仇恨。

一直在体内兀自膨胀的,是仇恨。

仇恨谁呢?

仇恨医院,还是那几个白大褂?

医院出具的鉴定书中充满了李坡一辈子都不可能读懂的文字,然而结论却很简单:田小茹和胎儿的死不关医院的事。而田小茹和孩子都已经变成了那个小盒子里的一把轻飘飘的灰,什么都证明不了。所以无论李坡怎么固执地认为是医院杀死了田小茹,都缺乏说服力,甚至不能说服自己。

于是,李坡的仇恨就有些尴尬了。

就好像一个人奋力拉开一张强弓,却发现面前没有靶子,只有一片苍茫的空气。

那怎么办?拉开的强弓不能这么一直绷着。不断膨胀的仇恨也不能任由它成长下去。

箭必须要射出去。李坡得给自己的仇恨找一个出口。

直到那天他打开电视机。

正在播放的是一系列通缉令,李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佟国才,男,1949年9月26日出生,现年58岁,身份证号码******************,2007年8月21日,佟国才涉嫌强奸并杀死了妇女秦某,目前在逃。有知其下落者,请拨打市公安局电话……”

李坡想起了跟自己同样不幸的男人:汪允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也被怒火折磨得不能自已?

老婆被继父奸杀,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命丧九泉。如果能亲手抓住佟国才,恐怕要将他千刀万剐方消心头之恨。

李坡将手里的遥控器向屏幕上那张可憎的脸扔过去,哗啦啦一阵碎裂声后,男人竟感觉周围的事物一下子清晰起来。

对。佟国才。王八蛋。碎尸万断!

胸中的膨胀之感瞬间减轻了不少。李坡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匆匆拿了几件衣服塞进旅行包里,又从抽屉里拿出那5000元钱。

出门的时候,男人最后看了一眼在墙上微笑的田小茹。

老婆,女儿,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报仇。

李坡在初秋的夜里飞快地跑,不时有出租车在他身边减速,按着喇叭。李坡没有理睬,他需要奔跑。那支箭终于射了出去。佟国才的脸在远方愈发清晰。

嘿,没错。在开往A市的列车上,李坡愉快地闭上双眼。

李坡来到A市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贴在火车站出站口的通缉令撕了下来,然后在公安局的举报电话下面把自己的手机号加了上去。复印了1000份以后,李坡让佟国才的脸出现在A市的大街小巷里。

于是,这个城市里多了一个走街串巷的男人。他向每一个遇到的人打听佟国才的下落,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寻找这个人,男人就会咬牙切齿地说,他杀了我的老婆和孩子!于是就有人很同情他,自告奋勇地去帮他打听。很快,佟国才这个名字在本来就不大的城市里家喻户晓。

家喻户晓的后果之一就是那个人也会听到风声。于是某一天,男人接到一个知情者的电话,佟国才已经再次逃往外地,据传很有可能在B市。

男人再次启程,来到B市后他已经谨慎了很多,他不再采取这么大张旗鼓的办法去追捕佟国才,一个原因是防止打草惊蛇,而另一个原因是,他没钱了。

他几乎是立刻选择了去建筑工地做力工。这份工作有两个好处,其一,建筑工地是外来人口最集中的地方,方便打听佟国才的下落;其二,工钱论天计算,需要转移的时候,可以随时拍拍屁股走人。

工头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叫汪允平。”

这个叫汪允平的力工干起活来勤勤恳恳,每天在工地上不遗余力地搬运着沙子和水泥。别人扛一袋他扛两袋,别人扛两袋他扛四袋,而且他的嘴也不闲着,整天唠唠叨叨的。如果你离他足够近的话,就会听到这样的话:“这一袋为了老婆……这一袋为了女儿……”。有人猜测他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婆和正在读书的女儿,于是大家很感慨,一个有目标的男人是不会觉得累的。

而力工汪允平在每天下班后才开始寻找他真正的目标。吃过晚饭,他就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溜达,碰到年龄大一些的人,就会从怀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凑上去问人家见没见过这个人。答案当然都是摇头。他也不气馁,继续在那些或灯红酒绿或污浊不堪的地方寻找着佟国才。他像寻找亲人一样热切地期盼着佟国才会在某一个路口忽然出现,有时他甚至会在某个人流如织的街头长时间的等待。

他坚信佟国才就在这个城市,他能从空气中分辨出那个人的气味。那是一种消毒水混合着血腥的味道。

那是邪恶的味道。力工汪允平对此深信不疑。

被追捕者佟国才同样每天生活得很辛苦。当他发现A市到处都是他的照片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地逃了。从此他时刻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在自己的背后,每当他回过头去,总会发现某个人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他开始不再惧怕身边呼啸而过的警车,也不再惧怕那些穿着制服,大腹便便,懒懒散散地在街头溜达的警察。相反,他对身边那些匆匆而过,衣着灰暗的人们十分警惕。他知道,在他们中间,有一双眼睛在寻找着自己。

佟国才相信,那是叫了自己10多年“爸爸”的那个人。

于是他只能逃亡,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可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感到那双眼睛就在身后。他像一只绝望的兔子一样,在猎人的视线中来回奔跑,偶尔自作聪明地做出跳跃和躲闪的动作,却只是徒劳无功。那颗子弹穿过心脏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于是在这些城市形状各异的地图上,有两个小黑点在进行着追捕与逃亡的游戏。他们在各自的空间里闪躲腾挪,有时相隔很远,有时距离很近。然而你知道,生活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两个被命运死死纠缠在一起的人,碰面是早晚的事情。

那是在D市的一家火锅店里,佟国才在这里做勤杂工。兔子也得吃饭,这是毫无疑问的。当时他穿着油渍斑斑的工作服,拎着长把扫帚清扫同样油渍斑斑的地面。忽然,那双时刻盯在自己后背的眼睛陡然加大了力量。它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佟国才感到了后背的一阵刺痛。

这一天终于来了。

佟国才不无解脱地转身望去,却看见站在橱窗外死死盯住自己的,是一个陌生人。

他的头发蓬乱,活像一个刺猬,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水泥的破工作服,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打工的建筑工人。

佟国才略感失望,他知道自己作为一只兔子的日子还要继续下去。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做中学教师的继子。

他回过头去,继续清扫着地面,开始盘算晚上要吃点什么。可是身后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在服务员小姐和食客们的惊呼声中,佟国才被推倒在麻酱、韭菜花和羊肉片之中。

他挣扎着回过头去,却看见建筑工人那张消瘦却狰狞无比的脸。

“啊——啊——啊——”

建筑工人像一个哑巴一样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可是脸上的表情却让人感觉到他从口中、眼中喷涌而出的熊熊怒火。

男服务员们很快把他从佟国才身上拉起来,建筑工人拼命挣扎着,终于吐出了三个字:“佟国才……”

这三个字仿佛是一个信号,兔子佟国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顺着后门一溜烟跑了。

他跑的像兔子一样快。火锅店的后面是一片住宅区,佟国才在那些黑暗的楼体间拐来拐去,当他感到喉头发甜,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那个建筑工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他同样跑得气喘吁吁,见佟国才停下来,他也站在原地,弯下腰去大口喘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两束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

这目光让佟国才毛骨悚然,他很清楚一直盯在自己背后的就是这双眼睛,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确不认识啊。

“你……你是谁?”佟国才的手朝身后摸去,他背靠的原来是一堆蒙着塑料布的白菜。

“我是汪允平!”对面的建筑工人发出凶狠的声音。

“汪允平?”佟国才被彻底搞糊涂了,他为什么要冒充自己的继子?

容不得他多想,冒牌汪允平已经低吼着冲了上来,佟国才急忙站直身子,却一下子摸到了白菜堆上面用来压住塑料布的一个石块。他把石块攥在手里,顺势砸在了毫无防备的冒牌汪允平头上。

他像一袋面粉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佟国才顾不得查看他,飞快地逃走了。

傍晚,中学教师汪允平接到了一个电话。

“汪允平么?”

“是我。你哪位?”

“我是宋警官,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啊。”

“家里?本市么?”

“是啊。”

电话那头略略沉吟了一会,“汪允平,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现在在F市出差,我听说,有人在追捕你继父,当然,不是我们。”

“不是你们的人,那是谁?”

“一个叫汪允平的人。”

汪允平捏着电话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他开口问道:“你刚才说,你在哪里出差?”

汪允平赶到F市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没有跟接站的宋警官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他是谁?”

“不知道。”宋警官晃晃手里的电话,“不过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F市的警察已经找到这个汪允平了。”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看着窗外出神。忽然,宋警官嘿嘿地笑起来,“真他妈蹊跷。”他扭头问汪允平:“你觉得可能是谁?”

汪允平摇摇头,“不知道。再说,我老婆的娘家人都不在本地,即使是他们,也没必要冒充我的名义。”

两个人来到城郊的一个建筑工地。工头把他们领到一个简陋的工棚前,指着一群灰头土脸,蹲着吃饭的工人中的一个说:“喏,那个就是汪允平。”

他正端着一盆米饭狼吞虎咽,脚下的另一只塑料盆里盛着白菜熬豆腐。他马马虎虎地把饭菜混合在一起,大口嚼着。乱七八糟的头发中间有一个豁口,刚刚长出的粗硬短发下,有一道暗红色,如蚯蚓般的伤疤。

忽然有人站在面前,他抬起头来。汪允平看到一张粗黑、瘦削的脸。他跟那些疲惫、麻木的建筑工人毫无两样,迟钝的目光在汪允平和宋警官的脸上停留片刻,就重新盯在眼前的饭菜上。

汪允平弯下腰,一边看着那张满是灰尘的脸拼命回忆,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头也不抬地说:“汪允平。”

宋警官想了想,问道:“听说你在找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男人停止了咀嚼,“佟国才。你们知道他的下落么?”

“你为什么要找他?”

男人脸上的线条骤然硬冷起来,凹陷的脸颊上突起可怕的肌肉,仿佛正在用力撕咬什么。

“他杀了我的老婆和孩子!”

宋警官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咳,这不是那谁么?李……李坡!”

他蹲下身子,“李坡,你还认得我么?”

男人对这个名字似乎有点反应,他的目光重新盯在宋警官的脸上,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

汪允平也想起了那个在公安局的走廊里失魂落魄的男人。他百思不得其解,眼前的这个男人跟自己只是一面之交,实在没必要抛弃一切跑到这里来帮自己抓凶手他正要开口问个究竟,却被宋警官拽出了工地。

“别问了,这小子肯定是脑袋有病。”在车上,宋警官点燃一支烟,脸上是一幅历经苦苦寻觅,却得到一个荒谬答案的失落表情。

汪允平想了想,“你说,佟国才会不会也在这里?”

“会个屁!”宋警官吐出一口烟,“要是神经病都能抓住通缉犯,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干嘛?”他扭头对汪允平说道:“我明天早上回去,你跟我一起走吧。”

汪允平沉吟了半晌,说道:“你先回去吧,我再呆几天。”

力工汪允平的生活相当规律。每天早上6点半准时出现在在工地上。他干活的架式在汪允平看来具有自杀式的性质。干瘦的身躯,比别人多一倍的负载,还一溜小跑,嘴里念念有词。这种模样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一种近乎疯狂的激情。汪允平不知道支撑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但是看起来他沉浸于此并乐此不疲。

吃过晚饭,力工汪允平就开始了他的寻觅。汪允平远远地跟着他,看着他在F市错综复杂的街道上慢慢寻找。他是如此耐心,不紧不慢,有时整整一个晚上都在一条充满妓女和小偷的街道里来回转悠,不时向那些或浓妆艳抹或猥琐肮脏的人展示他手里那张纸上的人像。

偶尔,他会停下来,仰起头嗅着,脸上是一幅即将捕获猎物的表情:充满警惕,心满意足。

每当这时,汪允平就会悲哀地意识到,宋警官的话并没有错,不远处这个男人的脑子的确有病。

就在汪允平对这种毫无意义的跟踪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事情忽然起了变化。

力工汪允平向一个骑着平板车的老头展示了佟国才的照片,这已经是今晚的第38次了。汪允平站在街角点燃了一根烟,等待着又一次无功而返。然而那个拉着满满一车废品的老头显然见过照片上的人,他连连点头,还拍着额头思索了片刻,最后他朝某个方向坚决地一指。

汪允平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栋黑乎乎的楼房,只亮着几盏可怜巴巴的灯。不知道那背后,或者更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当他扭过头来的时候,发现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汪允平四处张望着,终于看见他在不远的前方奋力奔跑。

男人的奔跑和他的劳作一样全力以赴,很难想象他在扛了一天水泥后仍然能跑得如此之快。汪允平追赶了几步后感到力不从心,他挥手拦下了一辆在城市里随处可见的三轮车,指示司机跟上力工汪允平。

一个奔跑的男人,一辆突突开动的三轮车,他们跑过街道,跑过楼房,跑过灯火辉煌的酒店,跑过阴暗潮湿的小巷。汪允平在寒冷的空气里感到了前方那个不停奔跑的人的热量,他似乎在发着光,即使在那些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看见他在前方固执的奔跑,不曾停歇。

闪闪发光的力工汪允平跑到了郊外,那是一个城市垃圾的处理场。汪允平付钱的时候,三轮车司机问:“那个人是国家长跑队的吧?”

而此时的男人以一种大型猫科动物才会有的姿势半匍匐在地上,警惕地向前方的垃圾山张望着。他的造型让汪允平感到莫名的紧张,也毫无必要的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

汪允平学着男人的样子向前方张望,可是除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城市垃圾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力工汪允平仍然是一幅全神贯注的样子,汪允平小心地凑过去问道:“你在找什么?”

男人扭过头来看了汪允平一眼,“我的仇人。”

“找到了么?”

“还没有。不过,听说他每天来这里捡垃圾。”

汪允平直起腰,面前的垃圾处理场毫无声息,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拉起男人,“走吧,都这么晚了,这里不会有人了。”

走出垃圾处理场,汪允平提议去喝一杯。男人稍稍犹豫了一下,顺从地跟着他去了。

垃圾场旁边的小酒馆里,两个人闷头吃喝,极少交谈。男人吃得兴高采烈,一大盘猪头肉很快就被他消灭得干干净净,剩下的肉汤和肉渣也被他蘸着馒头吞进了肚子里。汪允平看得出他早就吃不下了,可是男人好像冬眠前的动物一样,拼命地在体内储藏着能量。他的目光始终盯在桌面的某个角落上,眼中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当最后一点食物被他塞进喉咙里,力工汪允平已经噎得眼泪汪汪,汪允平忙倒了杯水给他。男人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揩揩嘴角,又拍了拍肚子,显然十分满意“嘿!”他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这次他跑不掉了!”

灯光下,男人头上的伤疤格外刺眼。汪允平看着眼前志得意满的男人,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不能自拔,朝思暮想的“仇人”就在此处,力工汪允平正跃跃欲试。

分手时,汪允平盯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盯着汪允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叫,汪,允,平。”

从第二天起,垃圾处理场多了一些奇怪的人。其中一个,他的穿着打扮跟那些城市拾荒者毫无区别,但是他并不去垃圾山那里拾拾捡捡,而是躲在不远处的一堵断墙后面,远远地朝处理场里张望。

另外几个看起来要干净整洁的多,他们常常在堆积如山的城市垃圾中来回巡视,仔细分辨着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脸。那是汪允平和几个F市的警察。

然而一连几天,佟国才都没有露面。

警察们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们有成堆的案子要去处理,再说,整天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呆着,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汪允平想了想,带他们去了上次的小酒馆,点了一些酒菜后,让他们“休息休息”。

汪允平吃了几口菜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让几个警察慢慢吃喝,自己起身来到了男人的藏身处。

力工汪允平像一个哨兵一样半跪在断墙后面,只露出半只脑袋朝外面张望着。汪允平递给他一支烟,就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抽。

汪允平有一点沮丧,他开始怀疑佟国才究竟会不会来,其一,那个拾荒老头的记忆是否可靠并不确定,其二,佟国才也许听到了风声,再次逃之夭夭。

男人的脚下是一瓶矿泉水和半张大饼,这大概是他今天唯一可吃的东西。汪允平抽完一根烟,拉拉男人的袖子,“走吧,跟我去吃点东西。”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走吧,也许他不会来了。”

“会的。”力工汪允平平静地说,“他一定会来的。”

第二天,小雨。

雨中的垃圾处理场人迹寥寥。汪允平撑着伞在雨中站了一会,决定还是先让警察们去小酒馆“休息”。安排妥当后,他又去了断墙那里。

力工汪允平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半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看起来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在深秋的雨中,男人的脸上洋溢着不详的红光,似乎全身在发散着热气。他像一个回光返照的晚期癌症病人一样充满力量与激情,看到汪允平走来,他甚至热切地露齿一笑。

“看,我捡到了这个。”他兴高采烈地向汪允平展示手中一个黑乎乎的家伙。

那是一个破旧的望远镜,似乎是某种儿童玩具。

男人像一个神气活现的指挥员一样把望远镜举在眼前,“这下,他就逃不出我的视线了。”

说完,他就回过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垃圾处理场。

整整一天,小雨都在不紧不慢的下着。汪允平坐在酒馆的门前,看着眼前细密的雨丝,心中已经渐渐开始动摇。

回去吧,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朝断墙的方向望去。男人已经拒绝了两次邀请,汪允平注意到他脸上的红光已经渐渐褪去,最后一次去叫他吃饭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开始颤抖。直觉告诉汪允平,男人正在发烧。

汪允平看看杯盘狼藉的桌子,三个警察已经靠在各自的椅子上打起了盹。汪允平拎起桌上的半瓶白酒,撑起伞出去了。

力工汪允平已经不再了望,他背靠断墙蹲坐在地上,满身的泥水让他看起来似乎和断墙合二为一。

汪允平走到他身边,发现他缩着头,全身都在哆嗦。汪允平推推他,男人轻轻地嘟哝了一句什么,没有起身。

汪允平想了想,低声叫道:“汪允平。”

力工汪允平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汪允平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般说道:“你来了?”

汪允平把白酒塞进他手里。男人颤抖着拧开瓶盖,咕咚咚喝下几大口,汪允平看着他满是鸡皮疙瘩的,肮脏的喉头上下滚动着,担心他会呛到。

几口白酒下肚的男人似乎恢复了活力,他一跃而起,拣起望远镜,转身趴在断墙上向垃圾场里望去。

汪允平脚下的皮鞋很快就被泥水浸透了,他感到了从脚底传来的凉意“哥们,回去吧。”

男人毫无反应,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汪允平叹了口气,“人都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你这样干下去,其实没什么意义的。”

良久,力工汪允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杀人偿命。”

“可是这并不是你的仇恨!”汪允平忍不住大声嚷起来,“是我的!李坡,你醒醒好么?”

“他杀了我的老婆和女儿!”

汪允平彻底无语了。他蹲在断墙后面,连抽了几根烟,最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男人带回去。

他把烟头按熄在泥水里,起身去拉男人的袖子。孰料他刚直起身来,就被男人一把按倒在地。

“蹲下!”力工汪允平的声音凶狠,不容辩驳。他的一只手死死按住汪允平,另一只手上的望远镜几乎要压进了眼眶里。

汪允平最初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看见他了?”汪允平拼命要爬起来,可是在男人的手底竟丝毫不能动弹。

男人脸上的肌肉开始颤抖,后来全身都在颤抖。汪允平感到肩膀上的力量忽然一松,接着望远镜跌落在他的身边。

力工汪允平像一只矫健的豹子一样飞身跃过断墙,向垃圾场里疾奔而去。

汪允平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他向前跑去。

男人跑到一座垃圾山前,手脚并用地向上爬。汪允平顺着他攀爬的方向向上望去,一个背对着自己的拾荒者正用一根铁钩在山顶刨来刨去。尽管那个背影瘦弱不堪,汪允平还是认出那就是佟国才。

汪允平疯狂地掏出手机,按下其中一个警察的电话号码。

在耳边《吉祥三宝》的彩铃声中,汪允平看见男人已经飞快地接近了佟国才。佟国才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脸上立刻呈现出混合了惊惧与无奈的滑稽表情。

男人扶在垃圾山上,呲牙瞪眼地仰视着佟国才。佟国才发疯似地挥舞着铁钩阻止他靠近,另一只手在怀里摸索着。

电话终于接通了,汪允平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垃圾场,快来!”就匆匆挂断了。他四下踅摸了一圈,拎起一根桌腿,拼命向垃圾山上爬去。

男人和佟国才的对峙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他一边用手臂抵挡着铁钩,一边奋力向上冲。终于,他站在了佟国才面前,一步步逼近。

佟国才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干嘛缠着我啊?”

力工汪允平的脸已经兴奋得变了形,他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分辨出里面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的味道。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你杀了我的老婆和女儿!”他宛如宣判般大声喝道:“杀人——偿命!”

话音未落,他就猛扑上去。佟国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暂的咒骂,就被扑倒在垃圾山顶。

他们在铁丝、玻璃、塑料饭盒之间拼命扭打着,轮流将对方压在身底。几个回合后,他们骨碌碌滚下了垃圾山。

刚爬到半山腰的汪允平眼看着男人和自己的继父从身边滚落下去,忙不迭地又往山下爬。

力工汪允平和佟国才重重地跌落在垃圾山下的泥水里,仍然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佟国才已经开始大声嚎哭,软弱无力地抵抗着男人一拳重于一拳的击打。

警察们赶到了,勉强分开两人。佟国才像个女人一样毫不羞耻的哭着。男人跌坐在泥水里大口喘息。

警察们向汪允平确认了佟国才的身份,给他戴上手铐,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着他向垃圾场外走去。汪允平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男人不在身边,扭头看去,男人还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

一把小刀戳在男人的胸口,一片红色正迅速在男人的衬衫上蔓延开来。

汪允平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男人抬起头来,冲汪允平无奈地笑笑,仰面倒了下去。

汪允平扑倒在男人的身边,一边抬起他的头,一边惶然四顾,狂喊着:“来人啊,救命啊,救命……”

救护车很快赶到了,医生和警察七手八脚地把男人抬到救护车上。医生手忙脚乱地把各种不知名的仪器插到力工汪允平的身上。汪允平急切地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得到的回答是一声粗重的叹息。

汪允平的眼泪流下来,他摇晃着男人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大喊:“汪允平,汪允平!”

力工汪允平毫无反应,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晃动着。

汪允平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李坡,李坡!”

男人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随即慢慢睁开,浑浊不堪的眼球左右转动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很快,男人的目光定格在上方的某个地方,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嘴里喃喃自语:“看着我……看着我……”

几秒钟后,男人的眼睛重新慢慢闭上。

汪允平大放悲声,周围的人也都唏嘘不已。忽然,一个护士叫了一声:“别出声,你们听。”

救护车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只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声音:

……

有什么可让我刻骨铭心

唯有你

唯有你,爱人

……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面色安详,宛若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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