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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让我二十年来的记忆残破不堪,也让她在这二十年中一直渴望逃避。

我盯着那个空空的座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同学会这种东西,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过去的旧教室里举办。每个人都坐在曾经的座位上,争先恐后地说话。班主任坐在讲台后面,热泪盈眶地看着台下那些陌生的面孔。我相信她已经认不出我们之中的大多数,就像我已经难以在他们脸上找回二十年前的神情一样。

在那些已经明显狭窄了很多的桌椅中,那个空空的座位,宛若一道无法掩盖的伤口。

我望向她,看见一双迅速移开的眼睛。在这个夜晚,我们彼此回避,又时时捕捉对方的目光。

她似乎有话对我说,而我,也是一样。

从小我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在这所中学读书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朋友0只有成宇例外。他说,他喜欢我的沉默。事实上,和成宇在一起的日子里,他的话也并不多。当我的同学们在阳光下成群结队地唿啸而过,在街上追逐本校或者外校的漂亮女生的时候,我和成宇常常躲在我家的阁楼上,各自从那些布满灰尘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成宇看书的速度很快,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耐心从头到尾看完一本书。所以,当阁楼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的时候,成宇的身边往往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各类书刊。他总是伸伸懒腰,然后对着窗外发一阵呆。随即,他就大步走到我身边,一把夺过我正在看的那本书,说:“哈,你又在看这个。”

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用整个下午的时间阅读《刑事判例研究》,这的确是件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我别无选择。作为省高级法院刑事一庭的法官,父亲给我的第一本启蒙读物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当别的小朋友从“人口刀手”学起的时候,我很早就知道杀人、诈骗和敲诈勒索的意思。我父亲大概是我所知道的、见证过最多罪恶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被他判处死刑的人,已经超过了一百个。我父亲很乐于让我知道这些,实际上,在他最终成为一名老年痴呆症患者之前,我父亲始终认为法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职业,直到他彻底失去理智为止。

同学会进行到一半,集体回忆已经转化成捉对厮杀。大家都各自寻找当年的好友热烈交谈。班干部们则围在班主任身边,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这些年来的成就,以证明班主任当年的慧眼识珠。所有人皆大欢喜。我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走廊里。我没有可以交换回忆的朋友,即使我现在离开,也不会有人意识到又一个座位空了。想到这里,我丝毫感觉不到悲伤,相反,还有一丝轻松。

这是一所再普通不过的中学,和那些气派非凡的重点中学不同,这二十年来,管理者们似乎无心也没钱去修葺学校。我点燃一支烟,透过窗子望着楼下的操场。此时已近黄昏,那些破败的单杠和秋千上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我知道那间仓库还矗立在操场的西南角,我还记得它从前的样子。因为,这二十年来,我常常会梦到它。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她来到我身边,却并不看我,而是望着窗外。

“没想什么。”突如其来的单独相处让我有些慌乱,“教室里太吵了。”

“是啊!”她看着正被夜色一点点吞没的操场,仿佛喃喃自语般说道,“什么时候回到C市的?”

“上个月。”我不知道老同学相见时应该谈些什么,尤其是面对她的时候。想了想,只能从最基本的寒暄开始。

“结婚了吧?”

她转过身来,第一次和我对视。二十年的岁月似乎在苏雅的脸上留下了更多的印迹,她看起来要比那些女同学苍老一些,也许唯一能让她们嫉妒的,就是苏雅依旧窈窕的身材。

“你看。”她笑着举起双手,细长的手指上空空荡荡。当笑容在她脸上绽放的一瞬间,我又看见了那个清秀、快乐的女孩。

我们站在窗边聊天。我知道她一直没有离开本市,大学毕业后就供职于一家出版社。她知道我在深圳闯荡几年后,依旧一事无成,最后黯然返乡照料老年痴呆的父亲。言谈中,我有些恍惚,仿佛身边的一切都褪尽颜色。上一次和苏雅这样聊天的时候,我们都只有十五岁,严肃地探讨《塞下曲》的作者是李白还是杜甫。

此时,灯火通明的教室里依旧一片喧嚣。我和苏雅在一墙之隔的走廊里,彼此让对方再次熟悉自己。这样的谈话注定是短暂的,更何况,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那个名字。很快,我和苏雅就无话可说了。正在我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的时候,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一个人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也发现了我们,脚步有所迟缓。当他的脸暴露在教室的窗户里倾泻而出的灯光中的时候,我手里的香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没有嘴唇、没有鼻子,甚至缺少一侧的眼睑。脸上的皮肤宛若坑坑洼洼的橘皮。

他站在距离我们三米左右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我们。

苏雅笑笑,轻声对他说道:“不认识了吗?是江亚啊。”

他的身体略微晃晃,然后点点头。紧接着,他就转过身去,透过窗户,向人声鼎沸的教室里张望着。

苏雅看看依旧目瞪口呆的我,抱歉地笑了一下。

“你应该认不出他了。”她顿了一下,“那是我弟弟——苏凯。”

我“哦”了一声,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来接我回家的。”苏雅看着我的眼睛,声音越来越低,“很抱歉,我得先走了——我不想让同学们看到我弟弟的样子。”

我点点头:“再见。”

“能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苏雅垂下眼睛,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否则,我不会来参加这个同学会的。”

说罢,她就走到窗边,挽起苏凯的胳膊。苏凯看看我,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随即,他就和苏雅一起消失在黑暗中了。

那天下午,成宇很罕见地只捧着一本书看。他安安静静地坐了几个小时,以至于我不得不抬头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只看了一眼封面,我就知道他手里拿的是那本《人体解剖学》。这本书我同样很熟悉,也清楚地记得“女性生殖系统”那一章的页码。我有些心虚,因为我不想让成宇发现那一页已经被摩挲得格外陈旧。成宇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捧着在我看来无比刺激的《人体解剖学》,同样看得漫不经心。即使在长时间地盯着一幅彩图后,他也会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那些布满灰尘的书架。我知道他并不是在寻找下一本书,于是我觉得越发地喜欢成宇,因为我在看那一页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当我放下手里的《刑事判例研究》第五卷,起身在书架上寻找第六卷的时候,我听见成宇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循声望去,发现他并非在嘲弄我,而是半仰着头,看着阁楼上的某个角落,脸上是一副如梦似幻般的神情。我扭过头,伸手去拽那本紧紧地卡在书架里的《刑事判例研究》第六卷。

“你怎么了?”

“呵呵。”成宇保持着刚才的样子没动,“我想,我爱上她了。”

我“哦”了一声,手上突然发力,那本书连同半壁书架,轰然倒塌。

很多年后,我都清楚地记得当时成宇脸上的表情。我想,也许他在幻想那幅彩页上的器官就属于那个女孩。然而,成宇再没可能目睹那个神秘地带的真貌。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正坐在养老院里,盯着那个中年女护工浑圆的臀部。她正在骂骂咧咧地清理被我父亲拉到裤子里的粪便。我父亲毫不羞耻地暴露着下体和干瘦的双腿,同时还咧开嘴呵呵地笑着。

其实,这样的父亲更让我感到亲切。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这个词,只是意味着深夜里“吱呀”的一声门响、衣柜里那些笔挺的制服以及客厅里挥之不去的淡淡烟味。他似乎一直游离于我的生活之外,固执地把自己变成那部庞大的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当已经完全“机器化”的他开始衰老、破旧,最终报废的时候,我对于父亲的概念却渐渐清晰起来。他回到了我的身边,在他创造了我三十五年后,重新进入了我的生活。

这是一家名叫“夕阳”的养老院,地处郊区。在这栋三层小楼里,处处弥漫着和名称一样衰老、腐朽的气息。我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看着斑驳的墙壁和开裂的木质门框。不时有老人在走廊里蹒跚着走过,都穿着奇怪的、类似于病号服的统一服装。他们的眼神呆滞、漠然,似乎又对我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我知道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碍眼。而我,也不喜欢被这种行将就木的气息包围。正当我掐灭烟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苏雅,旁边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苏凯。

苏雅的表情相当讶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朝旁边的房间努努嘴:“我爸爸住在这里。”

“哦。”苏雅转过头,轻轻地对苏凯说,“你先过去吧,我去看看江亚的爸爸。”

苏凯看看我,低下头,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盯着窗外出神,似乎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察觉。每当他吃饱喝足、大小便清理干净后,就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苏雅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轻轻地说:“江叔叔好。”

我父亲缓慢地扭过头来,涣散的眼神稍稍活泛了一些。他严肃地看着苏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模煳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又把头扭过去,望向窗外了。

“他说什么?”苏雅小心地低声问我。

“不知道。”我耸耸肩膀,“反正也无所谓。”

我指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已经不清楚了。”

苏雅“哦”了一声,似乎萌生出无限感慨。

“我还记得江叔叔当年的样子,英气逼人。”

我笑笑,不置可否。我从未见过我父亲在法庭上的样子,至于他是否曾经英气逼人,更是无从考证。他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个符号或者象征而已。而眼前的这个老头,显然比记忆中的父亲好玩得多。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据我所知,那件事发生后,苏雅的父亲就因长期酗酒而死于酒精中毒。而她的母亲,也在前不久过世——她来这里探望谁呢?

“哦,成宇的妈妈也住在这里。”苏雅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和苏凯……你知道的。”

我垂下眼,点点头,却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苏凯走进来,径直来到床前,先对我点点头,然后对苏雅说:“她得洗澡了。”

这是二十年来,我第一次听到苏凯的声音,含混、嘶哑。我知道,这来自于那条破损的声带。

苏雅“嗯”了一声,然后充满歉意地冲我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苏凯把头转向我,我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不从那张可怕的脸上滑落,勉强和他对视着。

良久,那堆橘皮里出现几丝皱褶——我觉得他是在对我笑。

“回来多久了?”

“一个月吧。”

“怎么样?”

“还不错。”

“还走吗?”

“不。”我转身指指病床上的父亲,趁机悄悄地唿出一口气,“我得照顾我爸爸。”

这时我发现我父亲已经回过了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凯。他的脸上不再是那副常见的痴傻表情,而是眉头紧锁,目光炯炯,鼻翼急促地翕动着,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又令他恐惧的东西。

我很惊讶,旋即就明白了。

“对不起,苏凯。”我竭力横在他和我父亲之间,“我父亲他……”

话音未落,我父亲就像一只豹子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伸手去抓苏凯。然而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就耗尽了全部的体力,只能颓然跌倒在床边,一只枯瘦的手还不依不饶地乱抓着。

“我知道,我知道。”苏凯倒退几步,橘皮中的皱褶更深了,“呵呵,我吓着他了,对不起。”

说罢,他冲我挥挥手,转身走出了房门。

苏凯曾经是我们那一带最英俊、最聪明的男孩子,虽然比我低两个年级,却几乎和班里的体育委员成宇一样高大强壮。只不过他常常把这些优点用于欺负他那同母异父的姐姐,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他。奇怪的是,苏雅从不抱怨,每当她带着脸上的淤青来上学的时候,表情依旧是恬淡平和,不动声色。大人们倒是很理解这些,他们说,一个寡妇,带着两岁的女儿,能找个愿意养她们的人,已经很不错了。然而这丝毫没有减轻我对苏凯的厌恶。作为我的朋友,成宇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甚至更为强烈。

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我和成宇看到苏凯挥舞着一根树枝,不断地打在背着两个书包的苏雅身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着“驾……驾!”。成宇当时就火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揍苏凯。可是冲到他们身前,成宇却放下拳头,低着头走了回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动手,成宇当时不肯说。过了几天,他告诉我,他看到了苏雅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说,不。

从那天开始,我相信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所以,二十年后,我知道苏雅一定读懂了我的目光。而我,也读懂了她的。

父亲的躁动引来了那个中年女护工。在她的一番恐吓加安抚之下,父亲总算恢复了平静。她很奇怪一贯老实、温顺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暴躁。其实我也感到奇怪,在父亲漫长的执法生涯中,早已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罪恶,不至于被一张残破的脸吓成这样。他审阅过的死刑犯的刑事卷宗中,抽出任何一张现场图片,都要比那张脸可怕。

此刻,我发现我是真的不了解我父亲,正如他不了解我一样。

在他发病之前,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学法律,然后去做一个和他一样光荣的法官。他更不理解的是,我为什么会在十五岁那年坚决要求转学,甚至不惜以绝食相逼。

第二天下午,我忽然接到苏雅的电话,问我能否陪她去给她妈妈扫墓。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因为我也想去那个地方。

见到苏雅的时候,我有些意外。回到C市之后,我见过苏雅两次,每次都有苏凯陪在她身边。今天去拜祭他们的妈妈,却只有苏雅一个人在等我。

苏雅今天化了淡淡的妆,眉宇间的忧戚也不见了踪影。她轻快地跳上车,拍拍我的肩膀。

“出发!”

天气阴霾,苏雅的兴致却很高,不停地和我说话。我本来认为,我应该表现得庄重肃穆,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

在我离家的这些年里,C市的变化很大。汽车穿行在那些崭新的街巷中,我丝毫感觉不到故土的味道。好在苏雅指给我那些尚存的老旧事物,让我依稀还能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

兴工饭店的猪肉馅饼,重庆路的冰激凌,胜利公园的旱冰场,文化广场的漫画书店……

以及在二十年前就戛然而止的青春。

醒龙公墓是C市唯一的墓地。这个“唯一”的好处是,大家生前是邻居,死后仍能彼此守望。和市区相比,这里依旧是拥挤不堪的所在,只不过,安静了许多。

苏雅很快就找到了她妈妈的墓碑,细心地在周围打扫起来。我要帮忙,被她无声地拒绝了。我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那个苦命的女人最后的栖息地。她的遗照大概是去世前不久照的,面容干枯憔悴,脸上的悲苦比二十年前更甚。这也难怪,年轻时丧夫,人到中年又先后遭遇亲子毁容,后夫酗酒而死。恐怕她在离世的前一刻还在悲叹自己的命运多舛吧。

苏雅把墓地清扫完毕,拿出供品一一摆好,随即开始在墓碑前焚烧纸钱。她的脸上安静恬淡,看不出太多的悲伤。伴随着一沓沓纸钱化作黑灰,她也在轻声低语着什么。想来,应该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思念与告白。我感觉自己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外人,想了想,拎起带来的扫把,转身离去。

墓园并不大,加之墓碑密集,所以,在不远处,我就找到了他的。这二十年来,不曾改变的,只有他。让我意外的是,墓地被打扫得很干净,远不是想象中长期无人打理的荒芜破败。我抬头看看苏雅,她依然依偎在母亲的墓碑前,望着远方出神。我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墓碑顶端那张几寸见方的照片。那无忌的笑脸,曾在无数个阳光炫目的午后,毫不吝啬地向我展开。此刻,却只能永远凝固在那块冰冷的石碑上。然而我很羡慕他,死于青春,总比像我这样,在记忆的漩涡中挣扎到死要好得多。

那一天,他一定很疼、一定很怕。只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我。

成宇,原谅我。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只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靠过来。

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着,默默地注视着成宇的墓碑。良久,苏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他可真帅。”

说罢,她就拉拉我的衣角:“该走了。”

早春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一样反复无常,不知不觉间,阴云遍布的天空已经放晴。在越来越亮的日光中,绿叶更绿,鲜花更红,那些拥挤的墓碑也不再显得灰头土脸。苏雅在前,我在后,穿行于越发生动的墓园中。阳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到前方,覆盖在苏雅的身上。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想尽可能地覆盖更多。

忽然,苏雅停下了脚步,紧接着,转过身来。

“怎么?”她眼中的笑意波光粼粼,“这么多年来,你还是这样吗?”

成宇惊讶地看着倒塌的书架和散落一地的书,笑骂道:“你他妈的要造反啊!”

我没说话,站着看他手忙脚乱地修复书架,半分钟后,我蹲下身子,把书一本本捡起来。

成宇,我的朋友。我想,我知道你的秘密。而你,不知道我的。

我的座位在一扇朝南的窗户边,夏天的时候很晒,冬天的时候又要忍受从窗缝里钻进的冷风。成宇曾建议我换到后排去,可以和他偷偷地玩五子棋。我拒绝了,理由是可以在窗边看看风景。其实从那扇窗户看出去,只有光秃秃的操场和灰暗低矮的楼群。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座位,是因为在晴天的时候,阳光可以把我的影子投射到斜前方。

那是另一个我,高大、颀长,还有面目不清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触摸到那个和我隔着一排座位、梳着马尾辫的女孩。

第一节课的时候,“他”可以和女孩头挨头,耳鬓厮磨,幸运的话,还可以轻吻女孩的脸庞;第二节课,“他”可以伏在女孩的背上稍作休息,调整坐姿,还可以勉力嗅到女孩的发香;第三节课,“他”已经远远落在后面,不过,伸出“手”去,还可以在女孩的背和辫子上轻轻抚摸。临近中午的时候,这一天已经结束了。“他”和我一样,软塌塌地蜷缩在角落里,矮小、沮丧、绝望。

二十年前,我憎恨一切没有阳光的日子。

“其实,我都知道。”

苏雅和我坐在一家餐馆里,她喝了些酒,脸色绯红,右手托腮,目光迷离。

“别低估女人的直觉。”她呵呵地笑起来,“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无法和她对视,即使在经历了许多人、许多事,自认为已然成熟的今天,同样如此。我只好点燃一支烟,试图让彼此显得更朦胧些。

那袅袅上升的烟雾,就好像那些无法把握的往昔。我和她,隔着二十年的时光彼此凝望。没有太多的对白。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实在太短暂,更何况,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不愿触及的。

“那时候,我不相信有人肯爱我。”苏雅转着手里的杯子,啤酒里的冰块叮当作响,“我那么灰暗,像一块抹布一样。除了小心翼翼地活着,再不能奢望别的了。”

我望向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一张纹路纵生的脸,我忽然不记得自己二十年前的样子。而此刻,夜色正一点点吞没大地。已经没有影子陪伴我。

“我总是觉得冷,好像身体里有一块大大的冰似的。吃再多的东西,穿再多的衣服都没有用。”苏雅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很痒、很麻,也很暖,我侧过头,发现你的影子在抚摸我……”

她无声地笑起来:“……而你的影子,飞快地逃开了——为什么当时不肯对我表白呢?”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从那一天起,我很期待你的影子。它让我觉得被人需要,让我觉得,有个地方可以躲藏。最重要的是,它让我觉得很温暖……”

苏雅忽然抓起我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就像现在这样。”

成宇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不仅时常在课间去找苏雅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还当着其他同学的面给苏雅拿几个苹果或者糖块什么的。苏雅很少给予回应,甚至在同学们不怀好意的哄笑中依然安之若素。至于那些小礼物,要么被苏凯享用,要么就在课桌上慢慢萎缩、融化。然而我知道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某天中午,我看见成宇和苏雅在仓库边说话,他叉着腿,手扶着仓库的木板墙壁,脸上是我没见过的兴奋表情。苏雅则低着头,摆弄着书包带上的搭扣,偶尔抬起头,眼中是某种柔软却牵扯不断的东西。

那天,我一个人回到家。和往常一样,我爬上阁楼,翻出《刑事判例研究》第八卷来看。我清楚地记得我从第十九页看起,因为当我合上这本书的时候,仍旧是第十九页。当时已经临近黄昏,夕阳把我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我竭力伸展手指,让它在墙上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其间,有一只蟑螂从墙上爬过。我始终让那片阴影笼罩着它。它最初显得很惊慌,但是很快就发现那阴影根本就阻止不了它。最后,它从容地逃走了。消失在墙角的缝隙之前,还不忘挥舞两只触须向我示威。

影子就是影子,它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是消灭一只可恶的虫子。

那天黄昏,我对着夕阳第一次自慰。喷射在地板上的精液被落日的余晖染成淡淡的血色,仿佛我的身体里有一道深深的创口。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玩过影子的游戏。

人体真是奇妙的东西,它的韧性和耐性,往往超出我们的想象。就像我父亲,人人都以为他时日无多,但是除了智力的全面退化之外,他的其他器官似乎仍在勉力运作着。有时,我甚至能听到那些齿轮和轴承在嘎吱作响,然而他依然活着,食欲旺盛,没心没肺。

我和苏雅联系得很频繁,以至于那位中年女护工都认为我们在谈恋爱。每次给我父亲擦身的时候,都要絮叨几句诸如你放心吧你儿子都要成家啦之类的废话。我父亲似懂非懂地听着,却从不看我,似乎那是一件和我完全无关的事情。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苏雅和我究竟算是什么关系。但是,我并不排斥和她的联络。尽管每一次约会都令我的感受颇为复杂。她很喜欢听我讲十五岁之后的故事,却很少提及她这些年的生活,我只知道她一直没有离开C市。我能理解她的艰辛,继父去世后,要照顾母亲和残疾的弟弟,苏雅相当于家里的顶梁柱。

“你不知道……”苏雅垂着眼睛,摩挲着缺乏保养、皱纹横生的手,“……我有多想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

这句话让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因为这里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成宇。

有一段日子里,我家的阁楼上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成宇像所有恋爱中的男孩子一样,把朋友抛在了脑后。然而我并不因此感到难过。如果成宇向我炫耀他和苏雅有多么甜蜜,甚至他们亲昵的细节的话,那才会让我难过。

可是,成宇还是在一个午后来找我,并且和往常一样,一头钻进阁楼里看书。不同的是,他这次直接拿了一本《刑法》,脸上还带着时而兴奋、时而惴惴不安的表情。胡乱翻看了一会儿后,他凑到我身边,吞吞吐吐地问我,十五岁的人犯罪,会不会被抓?

我垂着眼,说:“过失犯罪就没事。”

他“哦”了一声,又问:“什么是过失犯罪?”

我抬起头,看着他脸上诚恳甚至有些讨好的表情,就耐着性子解释什么是过失犯罪。说了半天,看他仍旧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就直截了当地说失火啦、交通肇事啦什么的。

他又“哦”了一声,想了想,接着问道:“那十五岁的人犯了什么罪,会被抓?”

我有些不耐烦了,连珠炮似的说道:“杀人、放火、抢劫、强奸、爆炸……”

他却听得很用心,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似乎在衡量什么事情。最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那,拐带妇女……不,少女呢?”

我手里的书“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从那天起,我开始注意成宇和苏雅。他们长时间地腻在一起,连上课的时候都在偷偷地传纸条。然而他们讨论的事情肯定不是约会或者逃课那么简单,因为从他们各自的表情就可以看出,这件事经历了长期的谋划,甚至是反复的否定乃至推倒重议。我像个密探一样捕捉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为他们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然而,最终只有一个结论让我深信不疑。

私奔。这个可怕的词在我脑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

终于,在一天放学的路上,成宇难得地陪我一起走。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路——沉默、漫长。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成宇突然对我说:“能借我点钱吗?”

我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要买什么?”

“你别问了。我们是好哥们儿,不是吗?”他的脸上是前所未见的狂热表情,“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没说话,却无关任何情绪,只是在那一刻,头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我吐出两个字,好吧。

“谢谢!”成宇的脸明亮起来,“今晚9点,我在学校的仓库等你——别告诉任何人。”

说罢,他扑过来,用力抱了我一下,转身跑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和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晚饭,写作业,然后我爬上阁楼。不过,我没有看书。我没有看任何书。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一秒一秒地跳动。

我终究是懦弱的、无力的。我不能把握任何东西,无论是唯一的朋友,还是心仪的女孩。

8点半,我打开书架上的一个铁盒子,里面有我积攒的压岁钱。我数了数,一百五十多块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将这个数额换算成距离。能让他们走多远?五百公里,或者更远?

我把那些钱揣进口袋里,起身下楼,出门。

在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我独自走在冷清的街上,忽然觉得自己既可悲又伟大。我很想告诉别人,知道吗,我在送葬——葬送我的友情和爱情。

我没等到别人,却遇到了苏凯。

他左手拎着一桶汽油,右手拎着一个铁笼,里面是几只乱窜的老鼠。看他脸上那残忍的兴奋表情,我就知道他又要烧老鼠取乐了。

“喂,你看到苏雅了吗?”他大大咧咧地问我,“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爸要揍她!”

我没搭理他,打算绕过去。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某种力量把我掏空,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揉搓一番后,又重新塞回我的躯体。那不是我。即使在多年之后,我依然相信,那一刻的我,不是我。

“她不会回去了。”我停下脚步,一字一顿地说,“你去学校的仓库,就明白了。”

说罢,我来不及看他脸上的错愕表情,转身向家跑去。

那一晚,我兴奋得难以入睡。我相信,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像苏凯把汽油倒在老鼠身上,又点燃时的样子。不过,临近午夜的时候,我还是睡着了,并且如此香甜,以至于远方那冲天的火光和刺耳的警笛声都没能把我吵醒。

第二天,我早早就来到了学校。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局,想看到他们被抓回后狼狈不堪的样子。

只是,我没想到那些。我看到的是还在冒着黑烟的一片焦墟。同学告诉我,昨晚,仓库里发生了火灾。有人被烧死,有人被严重烧伤。还有一个女孩被警察带走问话。

当天,我没有上课,跑到郊区的一片树林里坐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我回家之后,面对吓哭的母亲和暴怒的父亲,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转学。

人们把成宇的尸体从废墟中刨出的时候,他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成宇的母亲是在他身下尚存的衣服碎片中认出了他。苏凯的脸部严重烧伤,面目全非。苏雅对警察说,他们在仓库里烧老鼠,不慎引发了火灾。警方将这起火灾认定为失火事故,鉴于苏雅和苏凯都不满十六周岁,不予追究刑事责任。

我听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只有我知道,那晚苏凯要烧的并不是老鼠,而是成宇。

我丝毫没有想给成宇报仇的想法,因为有罪的,其实是我。

一个有罪的人,是不能做法官的。

我父亲并不了解这一点。当然,他现在也不会在乎这一点。惩处犯罪,对他而言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在他眼里,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大概只有两种: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实际上,我相信在漫长的意识混沌期中,父亲曾有过短暂的清醒,尤其当他忽然安静下来,散漫的目光慢慢聚焦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情形太少太少了。

我不知道他何时会离开我,对那一天,我既不盼望,也不排斥。只是我现在必须和他在一起,因为除此之外,我的确没什么事情可做。

苏雅还是经常致电问候,只不过,从那天的交谈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直到某天深夜。

那天下午父亲很不像话,连续两次便在裤子里。我不得不一趟趟地跑洗衣房。回来之后,我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是苏雅的。回拨过去,却被她挂断。过了一小时再拨,已经关机了。傍晚的时候,父亲突然心率极不稳定,我不敢离开他的身边,一直守候到夜里10点,直到他恢复正常并安然入睡。正当我打算坐在椅子上熬到天明时,苏雅来了。

她明显哭过,而且喝了酒,蓬乱的头发让我怀疑她遇到了坏人。她没有理会我的追问,站在床前,端详了沉睡的父亲一会儿,就拉着我来到走廊里。

午夜的养老院里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各个虚掩的房间里传出的微弱唿吸。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在走廊里,在它的映衬下,苏雅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握着我的手,不说话,就那么无比热烈地看着我。良久,她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和我做爱。”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她牵着,蹑手蹑脚地穿过深夜的走廊,在剧烈的心跳中推开倒数第二间房。刚刚关好门,苏雅就缠绕上来。

我们像野兽一样在黑暗中互相啮咬、撕扯着,彼此紧紧地纠缠,又急不可待地脱掉对方的衣服。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余光中看到另一张床上静卧的人体。想到苏雅之前的轻车熟路,我忽然明白这是谁的房间了。

“不,不要在这里。”我挣扎着起来,“我不能……”

苏雅却把我重新拉倒在她的身上,双手死死地搂住我的脖子。

“没关系……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身体渐渐被她的动作点燃。在成宇妈妈的旁边,我和苏雅激烈地交合。在压抑的喘息和呻吟中,我能清楚地分辨出另一张床上的唿吸。时而悠长,时而急促。

其实,她全都知道。

凌晨时分,苏雅悄悄地走了。我回到了父亲的房间。四周寂静如常,父亲一无所知地睡着,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我坐在黑暗里,长久地凝视着他,看他的身体在月光下轻微地起伏,听他在睡梦中发出无意识的喃喃絮语。

我还能这样看你多久,我的父亲?

当顶点来临时,苏雅仰起头,发出长长的、无声的啸叫。我精疲力竭地趴在她的身上,抚摸着那些尚未消肿的伤痕。等我从高潮的余韵中渐渐平静,汗水也慢慢冷却之后,苏雅却依旧处于失神的状态之中。良久,她低声说:

“无论如何,请带我走吧。”

时隔多年,苏雅再次成为一个渴望逃离的女人,而且,这种渴望似乎在二十年中从未间断过。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她想逃离的是饱受摧残的生活,而我想逃离的是噩梦般的记忆。

我们都已经被那件事粗暴地改变了,并且不可逆转。也许,带她走还有一线生机。苏雅可以要她的幸福,我可以要我的救赎。

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未来。现在我终于可以理解成宇脸上那狂热的表情,而更狂热的,是苏雅。

她甚至已经把将来规划得井井有条:我将父亲的房子抵押,贷到一笔钱后,和苏雅奔赴深圳。我继续做我的生意,苏雅利用在出版社工作积攒的人脉关系开一家书店。过一段时间后,再把我父亲悄悄地接走。当然,这一切必须瞒着一个人——苏凯。

我不反对这一点,因为我始终没有勇气面对苏凯,即使我知道苏雅身上的伤痕来自于他,我还是懦弱到连丝毫报复的念头都没有。看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向苏雅透露那个秘密:当年那场灭顶之灾的始作俑者,其实是我。

我欠他的,欠所有人的。而眼下苏雅的建议,也许可以弥补一部分。

贷款的事情很快就办好了。之后,我给了那个中年女护工一笔钱,足以让薪水微薄的她感到是一个惊喜。我说要出门一段时间,嘱咐她好好照顾我父亲,并答应至多半年后就接走他。女护工是一个粗鲁却心地善良的人,她爽快地答应了。

那一晚,我忽然在梦中惊醒,梦的内容模煳不清,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亲那天对苏雅说的两个字。

可惜。

私奔的日子定在一个周末,却依旧是深夜。我提出的集合地点让苏雅有些意外,但是我一再坚持,她也只能同意。

虽然是重建的仓库,可是经过二十年的岁月,它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残破不堪。在昏暗的灯光下,身边的一切仿佛颜色褪尽的油画一般。我慢慢地走在仓库里,手指拂过那些布满灰尘的破烂桌椅,指尖的粗粝感觉就像一把锉刀,把回忆上的硬壳层层打磨掉。

苏雅陪在我身边,却无心停留更久,不断地看着手表。忍无可忍之后,她低声问道:“好了吧?可以走了吗?”

我慢慢地转过身来,也许是我眼中的泪花吓到了苏雅,她不再催促,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咧嘴冲她笑了一下,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这个笑容很可怕。

对不起,我必须从这里开始。因为,他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

“成宇,我来了。”我环视着破旧的仓库,那些胡乱摆放的杂物在木质墙壁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我知道,他一直在这里,带着未了的心愿和至死不解的谜团。

“你干什么?”苏雅抢上一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却不停地向窗外张望,“你别吓我。”

我顺势把她搂在怀里,望着眼前那片虚空说道:“对不起,这么晚才来这里看你……”

忽如其来的泪水让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心下却一片释然。

“……我要带她走了,我会给她希望、给她幸福、给她欢乐、给她依靠——就像你二十年前那样。”

怀中的苏雅突然停止了挣扎。

“你要保佑我们,我和你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是吗?”我紧紧地搂住苏雅,“原谅我当年的自私和懦弱,我怕失去你,更怕失去苏雅。原谅我好吗?这些年来,我一直……”

“原来告密的是你。”

突然,一个残破的声音在屋角响起。

我如同遭遇雷击般愣住,直到那个身影从黑暗中慢慢地浮现出来。

我以为一切终有因果,我以为善恶报应不爽,我以为一个不舍纠结的灵魂真的可以长聚不散。

然而,那只是苏凯。

只是,难道他也不记得了吗?

怀中的苏雅尖叫一声挣脱出来,接连倒退几步,背靠在一堆旧桌椅上,颤巍巍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苏凯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地逼近我。

“这么说,你们要走了?”

他的声音仿佛是两把生锈的铁锯在彼此切割,我从中嗅出危险,更有宿命。

一切时光倒转,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是我。

“苏凯,”我慢慢移动脚步,尽量挡在苏雅身前,“对不起,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苏凯仿佛听不懂我的话,没有眼睑覆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橘皮般皱褶的脸不停地抽搐着。

“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现在,我都必须向你道歉。”我仿佛面对一个难以言喻的怪物,“是我毁了你的一生,都是我的错。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要了解——我爱你姐姐,我能给她你给不了的,放我们走,好吗?”

这仿佛是一句可笑的话,苏凯停下脚步,似乎充满惊讶地看着我,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狭窄的仓库里,他的笑声震耳欲聋,那些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的可怕声响,撞击在布满灰尘的破烂杂物上,让一切摇摇欲坠。

“爱?”苏凯的脸因那大笑而显得恐怖,更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悲苦,“你爱她?你能给她什么?能给她二十年的时间吗?能给她一个陌生的身份吗?能给她一个不能相认的妈妈吗——”

突然,他狠狠地拽起脸上的一块橘皮,声音也陡然提高:“——能给她这样一张脸吗?”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良久,才喃喃地说道:“苏凯,你……”

“别说了,他不是苏凯。”

身后突然传来苏雅无力的声音。

“他是成宇。”

二十年前。

苏凯摇晃了一下,半转过身来,似乎想知道这下重击来自于谁,然而这动作只做了一半,他就“扑通”一声倒下了。

嘴角流着血的成宇瘫倒在地上,看看还在不时抽搐的苏凯,又看看举着一根桌腿、浑身颤抖不已的苏雅。

她喘着粗气,披散的头发黏在汗湿的脸上,却丝毫遮挡不住眼中凌厉的寒光。既有恐惧,又有快慰。

苏凯抽搐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完全不动了。

成宇先回过神来,艰难地爬过去,伸手在苏凯鼻下探了探,随即就颤抖起来。

“苏凯他……”成宇转头面向苏雅,脸上已然毫无血色,“死……死了。”

苏雅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依旧浑身紧绷,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苏凯。

忽然,苏雅眼中的寒光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绝望。手中的桌腿颓然落地,整个人也瘫软下来。

成宇急忙扑过去搀扶她,却被苏雅一把推开,再过去,眼前却是一根递过来的桌腿。

“打死我,快打死我!”苏雅的样子已近疯癫,“求求你,打死我!”

成宇吓得连连摆手:“不……不行,我怎么能……”

“打死我!不然我和我妈妈就全完了。”苏雅跪在地上,抱着成宇的腿苦苦哀求,“我杀了人,我偿命,我不能连累我妈妈……打下去……求求你!”

成宇看着那一头散乱的黑发,任由苏雅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归于平静。

良久,他伸出一只手,摸在苏雅的头上,低声问道:“你爱我吗?”

苏雅停止了动作,抬起头,迷惑不解地看着成宇。后者正用前所未见的坚定目光回望着她。这目光让她陌生,更让她心安。

苏雅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成宇和苏凯已经互换了衣服。紧接着,他把一堆破旧桌椅推倒在苏凯的尸体上,颅骨破裂的声音清晰可辨。随后,他拎起苏凯带来的汽油桶,把桶里的液体统统泼洒上去。

“你要干什么?”

成宇已经从衣袋里摸到了苏凯的打火机,他转身向苏雅笑笑,淡定又温和。

“失火,是不能定我们的罪的。”

火很快就烧了起来。成宇和苏雅并排站在火堆前,默默地看着苏凯的尸体被火焰笼罩。刺鼻的焦臭味在仓库内蔓延开来。成宇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苏雅,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面庞棱角分明,如雕塑般完美。

“记住我的脸,记住。”说罢,他就转身向火堆扑去。

苏雅惊叫一声,伸手去抓他,却只来得及触碰到他的衣角。

一阵惨叫和翻滚后,浑身冒烟的成宇从火堆中站起身来。他的头发已经被烧光,曾经英俊的脸只剩下血肉模煳的一团。

他蹒跚着走过来,握住苏雅的手,从焦黑的肉团中挤出一个微笑。

“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而你,现在要离开我了。”

苏凯,不,成宇站在我和苏雅面前,那只永远无法闭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雅。

苏雅挣扎着站直身子,一把揽过我的胳膊,大声说:“对!”

成宇的身体抖了一下,似乎有些站不稳了。

“我付出的还不够多吗?这二十年……”

“我也付出了二十年!”苏雅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二十年!一个女人最好的二十年!每天都要陪伴一个魔鬼的二十年!每天都要对魔鬼感恩戴德的二十年!每天都要忍受无休止的虐待和奸污的二十年!”

成宇的身体在慢慢萎缩,整个人似乎矮了半头,语气中也带了乞求的味道。

“你到底要什么?我给你……”

“一个人!一个男人!”苏雅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我丈夫的男人!”

成宇不说话了,佝偻的身体却在慢慢伸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似乎在笑。

“那好吧。”他低声说,“好吧。”

成宇的手从背后拿出来,手上拎着一个塑料桶,里面的液体泛着淡淡的红色。

“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成宇慢慢地拧开瓶盖,梦呓般喃喃自语,“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不,别这样。”我挣脱开苏雅,上前试图抓住他,“成宇,你冷静些……”

突然,成宇挥拳打在我的脸上,这一下打得我眼冒金星,倒退了几步才站住。

回过神来时,成宇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根桌腿,那个塑料桶已经翻倒在地上,汽油汩汩地流淌在地面上。

他一步步地逼近我,扭曲的脸分外狰狞。我的心底一片寒凉,只能徒劳地摆着手。

“成宇,别……”

“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

一字一顿的狂吼中,他已经挥舞着桌腿,噼头盖脸地打过来。

剧痛与眩晕中,我只能听见苏雅的尖叫。随着意识渐渐失去,我最后的记忆是一片跳动的火光和两个纠缠的人影。

可是,那双拖动我的手是谁的?

我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

警察告诉我,那个仓库在二十年后再次化作一片焦墟。消防队队员在火场里发现两具烧焦的尸体。男尸紧紧地拥抱着女尸,难以分开。即使把他们挪走,地面上仍然留下两个黑色的人形,宛若化作灰烬的影子。

成宇和苏雅,真的永远在一起了。

我的父亲救了我。我没想到,在他仅存的一点理智中,仍然保留着辨别罪恶的本能。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成宇的时候,就意识到他是危险的。我和苏雅打算出走的那天傍晚,成宇来养老院找失踪的苏雅。在成宇妈妈含混的言辞和激烈的手势中,他猜到了我们的关系和去向。

我父亲在那天奇迹般地处于意识清醒期,他目睹了一切,并悄悄地跟在成宇的身后,直至那个仓库。

我知道这些的时候,我父亲依旧留在医院里陪着我。可惜的是,他又陷入了不可预期的混沌之中。于是,他顶着一头烧焦的头发,顽固地盘腿坐在床头柜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始终不肯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病房,他的影子被投射到墙上,宛若一把巨大的镰刀,慢慢地切割我余下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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