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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二天是新月节。伊姆霍特普不得不上山到坟地去祭拜。亚莫斯请求交给他去办,但伊姆霍特普执意要自己去。他像是在模仿昔日的自己一样喃喃说道:“除非亲自去,否则我怎么能确定一切都办妥了?我曾经逃避过我的责任吗?我还不是一直在供养你们所有人……”

他停了下来:“所有人?所有的人?啊,我忘了……我还有两个英勇的儿子。我英俊的索贝克,我深爱的、聪明的伊彼……都离我而去了。亚莫斯和雷妮森,我亲爱的儿子和女儿,你们还跟我在一起,但是还能在一起多久……多久……”

“很多很多年,我们希望。”亚莫斯说。

他讲得有点大声,好像在对聋子讲话。

“呃?什么?”伊姆霍特普仿佛陷入了昏迷状态。

他突然令人惊讶地说:

“这要看赫妮,不是吗?是的,是要看赫妮的。”

亚莫斯和雷妮森彼此对视了一眼。

雷妮森柔声清晰地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父亲。”

伊姆霍特普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他们没听出来。然后,他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两眼呆滞空洞地说:“赫妮了解我,她一直都了解。她知道我的责任有多么重大。多么重大,是的,多么重大……但总是不被感恩……因此一定要有报应,我想,这是个公认的规则。放肆的行为必须受到惩罚。赫妮一向温顺、谦恭,而且忠实。她将得到回报……”

他挺直了身子,装腔作势地说:“你知道,亚莫斯。赫妮将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的命令你们必须遵从!”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父亲?”

“因为我是这样说的。因为如果赫妮得到了她想要的,就不会再有死亡了……”

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亚莫斯和雷妮森在那里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亚莫斯?”

“我不知道,雷妮森。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的……也许是吧。不过我想,亚莫斯,赫妮非常清楚她在干什么。那天她才跟我说过,她很快便会是这屋子里执鞭的人。”

他们彼此对视着,亚莫斯把手放在雷妮森臂上。

“不要惹她生气。你把你的感受表露得太明白了,雷妮森。你听见父亲说的了吧?如果赫妮得到了满足,就不会再有死亡了……”

2

赫妮正蹲坐在一间贮藏室的地板上,数着一堆堆的布匹。这是些旧布,她把布角的记号凑近眼睛看了看。

“亚莎伊特。”她喃喃说道,“是亚莎伊特的布。上面记着她来这儿的年份,她和我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你的布现在被用来做什么了吗,亚莎伊特?”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突然一个声音让她停了下来,她回头一望。

是亚莫斯。

“你在干什么,赫妮?”

“葬仪社的人需要更多布。他们用了成堆成堆的布。昨天一天他们就用了四百腕尺,这些丧事用布的量真是太可怕了,我们得用上这些旧布。这些品质好,而且也没怎么破损。是你母亲的,亚莫斯。是的,你母亲的布匹……”

“谁说你可以拿这些布的?”

赫妮大笑起来。

“伊姆霍特普把一切都交给我来办了,我不用请示谁。他信任可怜的老赫妮。他知道她会把一切办好。长久以来,这屋子里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由我来处理的。我想,如今,我该得到应有的报偿了!”

“看起来是这样,赫妮。”亚莫斯的语气很温和。“我父亲说……”他顿了顿,“一切都取决于你。”

“他是这样说的吗?哦,听起来真不错。不过或许你不这么认为,亚莫斯。”

“哦……我不太确定。”亚莫斯的语气依然很温和,但目光紧紧盯住赫妮。

“我想你最好还是同意你父亲的看法,亚莫斯。我们可不想再有麻烦,不是吗?”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想再有死亡?”

“还会有死亡的,亚莫斯。哦,是的……”

“下一个死的是谁,赫妮?”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知道?”

“因为你知道的很多。比如说,你那天就知道伊彼会死……你非常聪明,不是吗,赫妮?”

赫妮昂起头。

“这么说你现在总算开始了解了!我不再是可怜的笨赫妮。我是那个知晓一切的人。”

“你知道什么,赫妮?”

赫妮的语气变得低沉、锐利:

“我知道,最终在这个屋子里,我可以为所欲为,没有人能阻止我。伊姆霍特普已经开始依赖我了,你也会一样吧,是不是,亚莫斯?”

“还有雷妮森呢?”

赫妮哈哈大笑,那是一种恶意的开怀大笑。

“雷妮森将不会在这里。”

“你认为下一个死的人是雷妮森?”

“你认为呢,亚莫斯?”

“我正等着听你说呢。”

“或许我的意思只是雷妮森将会出嫁,同时离开这里。”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赫妮?”

赫妮咯咯地笑。

“伊莎曾经说过我的舌头很危险,也许是吧!”

她尖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好了,亚莫斯,你怎么看?我是不是终于可以在这屋子里为所欲为了?”

他转身遇见了从大厅进来的霍里,霍里说:“原来你在这里,亚莫斯。伊姆霍特普在等你。是时候到山上的墓室去了。”

亚莫斯点了点头。

“我这就去。”他压低声音,“霍里,我觉得赫妮疯了。她真的中邪了。我开始相信她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了。”

霍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用平静、超然的声音说:“她是个怪女人,而且很邪恶,我想。”

亚莫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霍里,我想雷妮森有危险。”

“因为赫妮吗?”

“是的。她刚刚暗示说雷妮森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

伊姆霍特普焦躁的声音从别处传了过来:“难道我要等一整天吗?这是怎么回事?就没有人替我想想,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吗?赫妮在哪儿呢?赫妮最了解我。”

这时贮藏室里传出了赫妮得意的笑声。

“你听见了吧,亚莫斯?赫妮是最了解他的人!”

亚莫斯平静地说:“是的,赫妮,我知道,你也很强大。你、我父亲和我,我们三个一起……”

霍里转身去找伊姆霍特普。亚莫斯又对赫妮说了几句话,赫妮不停地点着头,脸上闪着恶毒又得意的光彩。

然后亚莫斯追上霍里和伊姆霍特普,为他的拖延道歉,接着,三个男人一起朝着山上的墓室走去。

3

这一天对雷妮森来说过得很慢。

她坐立不安,在屋子和门廊之间走来走去,然后她走到湖边,接着又走回屋子里。

中午伊姆霍特普回来了,吃过午饭后,他来到门廊上,雷妮森走到他的身边。

她双手抱膝坐在父亲旁边,时而抬头看看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仍然是惶惑不安的表情。伊姆霍特普没怎么说话,其间只是叹了一两次气。

他曾站起来要找赫妮,但当时赫妮已经带着亚麻布去找葬仪社的人了。

雷妮森问她父亲霍里和亚莫斯在什么地方。

“霍里去了远处的亚麻田,那里有些账目需要总结一下。亚莫斯在田地监工。现在一切都交给他了……可怜的索贝克和伊彼!我的孩子,我英俊的孩子……”

雷妮森急忙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

“卡梅尼不能去监督工人们吗?”

“卡梅尼?谁是卡梅尼?我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儿子。”

“书记员卡梅尼。那个要做我丈夫的卡梅尼。”

他睁大眼睛望着她。

“你,雷妮森?可你是要嫁给凯伊的呀。”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把他带回现实世界似乎是件很残忍的事情。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大声说道:“哦,当然了。卡梅尼!他到酿酒房去指导和监工了。我得去找他一趟。”

他嘴里一边喃喃低语,一边迈着大步走开了。不过看到他恢复了往日的神态,雷妮森感到有一丝高兴。

或许他那种糊涂只是暂时的。

她看向四周。今天屋子和庭院的寂静里似乎掺杂了一丝邪恶的气息。孩子们都在远处的湖边玩耍。凯特没有和他们在一起,雷妮森在想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赫妮走到门廊上。她四处看看,然后悄悄贴近雷妮森。此刻的她又重新恢复了往日奉承、谦卑的态度。

“我一直在等和你独处的机会,雷妮森。”

“为什么,赫妮?”

赫妮压低了声音。

“霍里要我给你捎句话。”

“他说什么?”雷妮森急切地问道。

“他要你到墓室那里去。”

“现在?”

“不。日落前一小时到那儿就行。是他要我这样告诉你的。如果他到时不在,你就要一直等到他去为止。他说有重要的事。”

赫妮顿了顿,然后又补了一句:“他要我等到只有你一个人在的时候告诉你,不能让别人偷听到。”

说完赫妮就悄悄溜走了。

雷妮森顿时精神振奋。想到要到平静祥和的墓室去她就感到高兴。她很高兴就要见到霍里了,还可以和他自由地交谈。唯一让她感到有点惊讶的是他竟然会要赫妮给她捎话。

但是,尽管赫妮总是不怀好意,但她还是忠实地把话带到了。

“我为什么要怕赫妮呢?”雷妮森心想,“我可比她强壮。”

她高傲地挺直了身子。她感到年轻、自信,并且全身充满了活力……

4

赫妮把话传给雷妮森以后,又回到了存放亚麻布的贮藏室。她自鸣得意地偷笑着,伏在摆放杂乱的布堆上。

“很快就会再用上你们了,”她对布堆高兴地说道,“听见了吗,亚莎伊特?现在我是这里的女主人了,而且我告诉你,你的亚麻布将用来再包裹另一具尸体。你觉得会是谁的尸体?嘻,嘻!你对这些事是无能为力了吧?你和你的舅舅,那个省长!主持公道?在这个世界你们能主持什么公道?你们倒是给我说说!”

这时成捆的亚麻布后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赫妮半转过头。

一匹巨大的亚麻布抛向她,让她几近窒息。一只冷酷的手把亚麻布一圈一圈地缠在她身上,把她像具尸体一般包裹起来,直到她的挣扎停止……

5

雷妮森坐在石室的入口,凝视着尼罗河,逐渐陷入光怪陆离的幻梦之中。

她感觉回家后第一次坐在这里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就是在那天,她还庆幸地说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说家里的一切都跟她八年前离开时完全一样。

她现在想起了当时霍里告诉过她的话,说她不再是跟凯伊离开时的那个雷妮森了,那时她还那么自信地说她很快就会变回原来那样。

然后霍里说到了一种从内部开始的腐化,外表上完全没有征兆。

她现在似乎明白了他在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是想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她当时是那么确信,那么盲目,那么轻易地相信家人就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诺芙瑞的到来让她睁开了双眼……

是的,诺芙瑞的到来,一切转折都由此开始。

随着诺芙瑞而来的便是死亡……

不管诺芙瑞是否邪恶,她确实带来了邪恶……

而邪恶现在仍徘徊在他们之间。

雷妮森最后一次想到,也许这一切都是诺芙瑞的鬼魂在作祟……

诺芙瑞,心怀恶意但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然而赫妮,心怀恶意却依然活着……赫妮,阿谀谄媚、被人鄙视的赫妮……

雷妮森颤抖起来,心神不宁地摇晃着身子,慢慢地站起来。

她不能再等了,太阳已经下山了,为什么他还不来?

她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开始往下山的小径走去。

傍晚的这个时刻非常安静,安静而美好。她想:霍里是因什么事耽搁了?如果他来了,他们至少可以一起分享这美好的时刻……

这种时光不会有很多了。不久之后,当她成了卡梅尼的妻子时……

她真的要嫁给卡梅尼吗?雷妮森震惊地摇了摇头,从长久以来的恍惚中清醒了过来。她感到自己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噩梦中的她被恐惧动摇,无论是什么提议她都会同意。

而现在她又是雷妮森了,如果她嫁给卡梅尼,那得是因为她想要嫁给他,而不是因为家人的安排。卡梅尼,英俊又总是面带笑容的卡梅尼!她爱他,不是吗?这就是她要嫁给他的原因。

在这傍晚时分的山上,她感到自己的意志清晰而坚定。没有困惑。她是雷妮森,走在这里,仿佛在整个世界之上。平静、无惧,只有她自己。

她不是曾经跟霍里说过,她必须在诺芙瑞死去的时刻独自走上这条小径吗?不管她是否害怕,都必须单独走。

好了,她现在正在这样做。此时正好是她和莎蒂彼看到诺芙瑞尸体的时刻,而且也差不多是莎蒂彼自己走在这条小径上突然回头看,看到死亡侵袭而来的时刻。

而且也差不多正好是在这个地点,莎蒂彼听到了什么让她突然回过头去。

脚步声?

脚步声……可是雷妮森现在就听到了有脚步声跟着她下山。

她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恐惧。那么是真的了!诺芙瑞在她身后,紧跟着她……

恐惧感油然而生,不过她的步伐并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向前加速奔跑,她必须克服恐惧,因为她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

她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鼓起勇气,一面继续向前走,一面回过头去。

然后她松了一大口气,跟着她的是亚莫斯,不是什么鬼魂,而是她的亲哥哥。他一定是一直在墓室里忙着,这会儿正好从那边出来。

她停下来兴奋地低喊着。

“亚莫斯,看到你真高兴。”

他迅速向她走过来,雷妮森刚要开口说出她刚才那愚蠢的恐惧,话语却在她唇间突然冻住了。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亚莫斯,不是那个和蔼、仁厚的哥哥。他的双眼闪着凶光,舌头不时舔着干裂的双唇。他的双手略微向前伸出,有点扭曲,手指看起来就像猛兽的利爪一样。

他正紧紧盯着她。错不了,那是杀人凶手准备再次行凶时的眼神。他脸上露出了一种贪婪,带着野兽捕食猎物般的满足。亚莫斯……那个残忍的敌人是亚莫斯!在那和蔼、仁厚的面具之下……竟是这般面孔!

她一直以为她哥哥很爱她,但是这张贪婪、冷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爱意。

雷妮森尖叫起来——软弱、无助地尖叫。

这,她知道,就是死亡。她的力量抵不过亚莫斯。就在这里,诺芙瑞掉下山去的位置,小路的狭窄处,她也要摔下去了吧……

“亚莫斯!”这是最后的哀求。她叫出这个名字的声音中饱含她一直以来对这位大哥的爱。但这恳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亚莫斯笑了起来,那是种柔和、快乐、残忍的愉快笑声。

然后他向她扑过去,那双仿佛带着利爪的手残忍地弯曲着,似乎很渴望掐住她的喉咙……

雷妮森后退,靠在崖壁上,双手徒劳地伸出来试图阻挡他。这就是恐惧……这就是死亡。

突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微弱的、音乐般的声音……

似乎有某种东西呼啸着破空划过。亚莫斯蓦然停了下来,摇晃着身子,然后大叫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她脚上。她呆呆地低头注视着他背上的一支羽杆箭。过了一会儿,她缓过神来,望向悬崖边……霍里站在那儿,手里仍持着一张弓。

6

“亚莫斯……亚莫斯……”

雷妮森吓得全身麻痹,一再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她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此刻她站在小石室外面,霍里的手臂拥着她。她几乎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带她上来的。她只能用那种眩晕而恐惧的声音,茫然地重复着她哥哥的名字。

霍里柔声说:“是的,是亚莫斯。一直都是亚莫斯。”

“可是,怎么会?为什么?怎么可能是他?为什么……他自己也曾中过毒,差点儿就死掉了。”

“不,他不会冒险让自己死掉。他对自己喝了多少酒非常小心。他只喝到够让自己病倒,同时夸大他的病情和痛苦。他知道,这样就可以排除嫌疑。”

“可是他不可能杀了伊彼。他当时那么虚弱,站都站不起来!”

“那也是假装的。难道你不记得莫苏说过的吗?一旦毒性消失,他很快就会恢复力气。事实也正是如此。”

“可是,为什么,霍里?我不能理解……为什么?”

霍里叹了一口气。

“雷妮森,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种从内部开始的腐化?”

“我记得。而且事实上我今天晚上还想到了。”

“你曾经说,诺芙瑞带来了邪恶。但不是这样的,邪恶早就暗藏在这里,潜伏在每个人的心中。诺芙瑞的到来,只是让这一切暴露了出来。凯特温柔的母性变成了残忍无情的利己主义。索贝克不再是那个快乐迷人的小伙子,而是成了爱说大话、沉迷声色犬马的懦夫。伊彼也不再是那个被宠坏的漂亮男孩,而是成了自私自利、口蜜腹剑的家伙。透过赫妮的假意奉献,怨恨开始渐渐显露。莎蒂彼暴露了她仗势欺人、胆小如鼠的本质。伊姆霍特普自己则退化成了一个大惊小怪、浮夸自大的暴君。”

“我知道……我知道。”雷妮森揉着眼睛,“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已经一点一点看出来了……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为什么他们的内心会渐渐走向腐败?”

霍里耸了耸肩。

“谁能说得准呢?也许万物皆是运动变化的吧……如果一个人不是变得更仁慈、更明智、更伟大,那么就会向另一个方向变化,孕育出一些邪恶的东西。也可能是他们的生活太封闭、太狭隘了,缺乏宽度与远见。或者,这种邪恶本身就像农作物的病害一样,会相互传染。先是一株染上了病,然后另一株也染上了。”

“可是亚莫斯……亚莫斯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是的,而这正是引起我怀疑的原因之一,雷妮森。其他人的性格或多或少都能让他们活得轻松一些。而亚莫斯一向谨小慎微,易于控制,从没有反抗的勇气。他爱伊姆霍特普,想通过努力工作取悦他。伊姆霍特普却觉得他虽然心地善良,却愚蠢、迟钝,总是轻视他。莎蒂彼也是,总是对亚莫斯百般刁难欺凌。慢慢地,他心中的怨恨和负担越积越深。他外表看起来越是温顺,心中的愤怒就越强烈。”

“然后,就在亚莫斯希望他的勤勉得到回报,父亲认可他的功劳,把他立为合伙人的时候,诺芙瑞来了。或许是诺芙瑞,也或许是诺芙瑞的美貌,点燃了导火索。她攻击兄弟三人的男子汉气概。她蔑视索贝克的愚蠢,并触及了他的痛处;她把伊彼当成幼稚、粗野的小孩子,用这种方式激怒伊彼;同时她向亚莫斯表示在她眼里,他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在诺芙瑞来了以后,莎蒂彼的舌头终于把亚莫斯逼得忍无可忍。她的冷嘲热讽——说他还不如她像个男人——最终让他失去了自控能力。他在这条小径上遇见了诺芙瑞,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把她扔下了山。”

“可是,是莎蒂彼……”

“不,不,雷妮森。这一点你们都搞错了。莎蒂彼是在下面看见了事情的经过。现在你明白了吗?”

“可是亚莫斯当时和你一起在田里。”

“是的,那是最后那一小时。可你没意识到吗,雷妮森,诺芙瑞的尸体是冰的。你亲自摸过她的脸颊。你以为她是几分钟之前摔下去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她当时至少死了两个小时了,要不然,在那么热的太阳底下,她的脸摸起来不可能那么冰冷。莎蒂彼看见了事情的经过,她在附近徘徊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然后她看见你过来了,并试图把你引走。”

“霍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我很快就猜出来了。是莎蒂彼的行为提示了我。她显然很怕某人或某样东西,我很快就确信了她怕的那个人就是亚莫斯。她不再欺负他,反而各方面都急于服从他。你知道,那件事令她极度震惊。亚莫斯,这个她一向看不起的最温顺的男人,竟然是杀死诺芙瑞的人。这让莎蒂彼的世界观整个都颠倒了。就像大部分泼辣的女人一样,她其实是个胆小鬼。这位全新的亚莫斯令她感到恐惧。出于恐惧,她开始在睡觉的时候说梦话。亚莫斯不久便意识到她对自己是一个威胁……”

“而现在,雷妮森,你可能已经明白了你那天亲眼看到的事情的真相了吧。莎蒂彼并不是因为看到了鬼魂才摔下去的,她看到的和你今天看到的一样。她看到了紧跟着她的男人的脸上,她丈夫的脸上,露出了推诺芙瑞下山时的表情。惊恐之下,她往后退,却不慎跌了下去。而在她临死前,她竭力说出诺芙瑞的名字,是想告诉你是亚莫斯杀死了诺芙瑞。”

霍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

“伊莎因为赫妮说的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而认清了事实。赫妮抱怨说我从不正视她,好像我是在看着她背后某种不存在的东西。她接着说到了莎蒂彼,伊莎瞬间明白了,这整个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单纯得多。莎蒂彼并不是看到了亚莫斯身后的某样东西,她看见的就是亚莫斯本人。为了验证她的这个想法,伊莎用漫不经心的话引出了这个话题。除了亚莫斯,她的那些话对其他人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她的怀疑是正确的,那么这也只对他一个人有意义。她的那些话令他感到惊讶,虽然他只起了短短一瞬间的反应,但这足以让她知道她的怀疑是正确的。而亚莫斯知道她起了疑心。一旦起了疑心,所有的事就都变得十分吻合,甚至那个小牧童所说的故事也是如此。一个对亚莫斯忠心耿耿的孩子愿意听从他的任何命令,甚至能在那天晚上听话地吞下让自己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毒药……”

“哦,霍里,要我相信亚莫斯能做出这种事来实在太难了。杀掉诺芙瑞,是的,这我能理解。可是,为什么要杀掉其他的人呢?”

“这很难解释,雷妮森,人一旦心生邪念,邪恶就会像作物中掺杂的罂粟花一样盛开。亚莫斯或许一直都有某种诉诸暴力的渴望,却一直无法通过行动达成这种欲望。他看不起自己的温和、顺从。我认为,诺芙瑞的死让他感到了强大。他首先从莎蒂彼的变化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向威胁、欺凌他的莎蒂彼,现在变得温顺而胆怯了。这让长期深藏在他心中的不满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就像那天在这里昂首吐信的蛇一样。索贝克和伊彼,一个长得比他英俊,另一个比他聪明,因此必须除掉他们。他,亚莫斯,将成为这屋子里的统治者,成为他父亲唯一的慰藉,生存下来!莎蒂彼的死增聚了他杀戮的兴趣。这让他感到自己更有力量了,在这之后,他的神志开始逐渐丧失……然后邪恶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

“你,雷妮森,并不是他的对手。他还是爱着你的。但是想到你丈夫要跟他分享财产,就让他难以忍受。我想伊莎同意你嫁给卡梅尼是有两种考虑的,一是如果亚莫斯再行动的话,针对的对象可能是卡梅尼而不是你。无论如何,她相信我会留意你的安全。二是因为伊莎是个勇敢的女人,她想把这件事理出个头绪来,亚莫斯会在我的监控之下(他并不知道我在怀疑他)再次行动,这样很有可能被我逮个正着。”

“正如你刚才做的那样,”雷妮森说,“哦,霍里。当我回过头,看到他那副样子的时候,真的非常害怕。”

“我知道,雷妮森。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只要我紧跟着亚莫斯,你就应该是安全的,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知道如果他有机会在同一地点把你抛下山去,就一定会抓住那个机会。别人会把你的死当作鬼魂在作怪。”

“那么赫妮带给我的口信并不是你要她告诉我的?”

霍里摇了摇头。

“我并没有要人带话给你。”

“可是为什么赫妮……”雷妮森停下来,同时摇了摇头,“我不理解赫妮在这当中扮演的角色。”

“我想赫妮知道真相,”霍里若有所思地说,“今天早上她把她知道的都透露给了亚莫斯,这是一件危险的事。他利用赫妮把你引到这里来,她很乐于做这件事。因为她恨你,雷妮森……”

“我知道。”

“后来,我怀疑赫妮是不是一直坚信这一切能给她带来权力,但我认为亚莫斯不会让她活多久,或许现在她已经……”

雷妮森打了个冷战。

“亚莫斯疯了,”雷妮森说,“他鬼迷心窍了,他平时看起来不是那样的。”

“是的,但是……你记得吗,雷妮森,我告诉过你索贝克和亚莫斯小时候的故事,索贝克猛压着亚莫斯的头往地上撞,你的母亲跑过去,脸色煞白、全身颤抖地说:‘这很危险。’我想,雷妮森,她的意思是这样对待亚莫斯会很危险。记得第二天索贝克就病倒了吗?他们都认为是食物中毒。我想只有你母亲,雷妮森,多少知道她那温顺的大儿子心中潜藏的怒火,而且她很害怕有一天这些会爆发出来……”

雷妮森不寒而栗。

“难道没有人是表里如一的吗?”

霍里对她微微一笑。

“有时候会有吧。卡梅尼和我就是,雷妮森。我想,我们两个都是像你想的那样。卡梅尼和我……”

他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显得尤为意味深长。雷妮森突然意识到她正处在生命中一个抉择的时刻。

霍里继续说下去:“我们两个都爱你,雷妮森。这你一定知道。”

“然而,”雷妮森缓缓地说,“你还是听任家里人安排我的婚事,你什么都没说,一句话都没说。”

“是为了保护你。伊莎也是这么想的。我必须保持事不关己、中立的态度,只有这样我才能一直监视亚莫斯,不会引起他的憎恨。”霍里深情地说,“你必须理解,雷妮森,亚莫斯是我多年的朋友。我爱亚莫斯。我试图劝你父亲给予亚莫斯想要的地位和权力,可我失败了。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尽管我内心确信诺芙瑞是亚莫斯杀害的,但我仍试图不去相信这个事实,甚至为他的行动找出种种理由原谅他。亚莫斯,我这个内心备受折磨、郁郁寡欢的朋友,是我非常亲爱的人。后来索贝克死了,再后来是伊彼,最后是伊莎……我知道邪恶已经完全战胜了他的良知,所以亚莫斯最后死在了我的手上。迅速地,几乎没有痛苦地死去。”

“死亡,一直都是死亡。”

“不,雷妮森。现在你要面对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生活。你将和谁分享你的生命?是和卡梅尼还是我?”

雷妮森凝视着前方,越过山谷,一直望到那泛着银光的尼罗河。

此刻,她的眼前非常清晰地浮现出那天在船上,卡梅尼面对她坐着,露出微笑的脸庞。

英俊、强壮、快乐……她再度感到自己的血脉在欢愉地跳动。她在那一刻是爱着卡梅尼的。她现在也爱他。卡梅尼可以取代凯伊在她生命中的地位。

她想:“我们会幸福地在一起。是的,我们会很幸福。我们会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生下强壮、漂亮的孩子。会有忙不完的日子……还有在尼罗河上泛舟的快乐生活……生活会像我和凯伊在一起时那样……我还能再渴望些什么呢?还有什么比这更是我想要的?”

然后她缓慢地,确实非常缓慢地,把脸转向霍里,那无声的寂静仿佛在问他一个问题。

他好像明白了她的心意,回答说:

“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爱着你。我爱你那张凝重的脸,还有你跑来让我帮你修理坏掉的玩具时那种自信。之后,在这八年的离别之后,你又回来了,坐在这里,告诉我你心中的想法。而你的心思,雷妮森,不像你家其他人的心思,不是那种沉溺于自我,总想紧守在自己狭隘的围墙之内的心思。你的思想和我的很像,能够越过尼罗河,发现一个不断变化、充满新思想的世界;发现一个对有勇气和远见的人来说,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

“我知道,霍里,我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这些。但并不是总能这样,有时我无法跟上你的思维,那让我感到很孤独……”

她停下来,或许是因为无法找到恰当的词语来描绘她复杂的想法。跟霍里在一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她不知道。尽管他很温柔,尽管有对她的爱,但他仍有许多方面使她难以预料,无法理解。他们会在一起分享美妙而充实的时光,但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冲动地把手伸向他。

“哦,霍里,你来替我决定。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对她微微一笑,或许是最后一次对孩童时期的雷妮森的那种笑。但他并没有握住她的手。

“我不能告诉你如何选择,雷妮森。因为这是你的生活,只有你自己才可以决定。”

她意识到她得不到任何帮助。他没有像卡梅尼那样直接而快速地攻克她。要是霍里稍微碰碰她……但他并没有碰她。

这项抉择忽然以一种最简单的形式呈现在她眼前:轻松的生活或是困难的生活。她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立即转身走下那条蜿蜒的小径,回到下面那熟悉的、快乐的日常生活里去——她以前和凯伊度过的生活。那里有的是安全,分享每日的忧伤和快乐,除了生老病死外,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死亡……她又从对生活的思考中绕回了死亡。凯伊已经死了。卡梅尼,或许也会死,而他的脸,像凯伊的一样,也会慢慢从她的记忆中消逝……

然后她看着静静站在她身旁的霍里。奇怪,她心想,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霍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从不需要知道……

然后她开口了,语气就像她很久以前宣称自己要独自在日落时走下山时一样坚定。

“我已经做好了决定,霍里,我要跟你共享生活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直到死亡来临……”

他的手臂拥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脸颊,这种甜蜜让雷妮森的心中充满了勃勃生机。

“如果霍里死了,”她心想,“我不会忘记他。霍里是我心中一首永不休止的歌,这也意味着,不再会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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