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喊万寿无疆的老舍为何投湖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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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一直以为第一个喊“万寿无疆”的是林彪,因为副统帅总是“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另有其人,他就是人民艺术家老舍。

《红旗杂志》封面截图
在我收藏的《红旗杂志》中有两种形式:单行本与合订本。合订本又分两种形式:即出版社合集发行和藏书机构将单行本装订成册。
1962年的《红旗杂志》半月刊共24期,被分订成厚厚的两本。在第19期中有一张泛黄的油印纸,装订其中,想阅其内容必须拆开合订本。我正琢磨着既要拿出又不想拆开。倒腾之际;突然,“万寿无疆”四个字映入眼帘,这是老舍文章的标题中的四个字。
1962年的老舍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喊这样的口号?太多的疑惑构成了本篇的写作动机。另外发现,老舍纪念馆前的老舍雕像和老舍之子舒乙(1935—2021)主编的书籍“老舍之死”的封面设计,所呈现出来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老舍。两种视角隐含着他人生的荣耀与屈辱。本篇以此展开。
壹
正红旗下
老舍(1899年—1966年),原名舒庆春,字舍予。中国现代小说家、文学家、剧作家、语言大师,是新中国第一位荣获“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
老舍出生在北京的一个满族家庭中,属满洲正红旗。父亲是一名满族的护军,当老舍一岁多时,在庚子之变守护正阳门的战斗中阵亡,尸骨无存,全家靠母亲替人洗衣裳做活计维持生活,是属于旗人中最贫困的底层民众。他的孩童时代因家贫无缘读书,直到九岁时,遇到他此生的大贵人刘寿绵先生,资助其读书,按老舍的话说,“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于是他给自己取名字“舍予”,是他舒姓的分拆,也是他的人生志向。

1918年,老舍以优异的成绩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被任命为京师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学校兼国民学校校长。后在北京、天津的中学里当国文教员,挑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
1924年,燕京大学的英籍教授艾温士先生见他勤奋好学,是北京教育界的后起人才,愿意介绍他去英国教书,每月有固定的收入,薪水也比国内略高一些,可以寄钱给老母亲。听到这些条件之后,他才放心大胆地上了轮船。
他在伦敦大学所属的东方学院任中文讲师,实际上,是教英国人学习中国文字和北京话。所谓薪水高,一个月也不过三十英镑。老舍按月将薪水的大部分寄回北京,自己只留下吃饭的钱。他在伦敦的五年多,手里从来没有闲钱,除了备课讲课之外,只要东方学院的图书馆开门,他就泡在里边,抱着字典读英文原著。
老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读着外国人写的小说,联想着自己家乡的所见所闻,他的创作欲望迅速膨胀。他的古文底子比较扎实,“五四”以后,他当中学教员的时候,又开始练习写白话小说,对文学创作早就有着浓厚的兴趣。这时,为了排解客居异国的寂寞,就买了一些三便士一本的小学生练习簿,把自己记忆中的那些图画用笔写出来。这就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揭露旧中国学界黑暗的《老张的哲学》。
老舍22岁时开始发表小说,23岁加入基督教,24岁远赴英国。他的小说写的全部都是北京的故事。1930年老舍风风光光回国当了大学教授。1931年,老舍和胡絜青(1905年—2001年)结婚。胡絜青也是满族正红旗人,193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自幼酷爱文艺、绘画和书法,是齐白石得意的女弟子,两人结婚可谓是情投意合门当户对。

1931年老舍、胡絜青结婚照
1937年济南沦陷前夕,在齐鲁大学任教的老舍留下老母和妻儿,只身一人前往武汉,此时三个孩子,大的四岁,小的才三个月。
贰
红颜知己
1937年10月,老舍到达汉口。
1938年3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正式成立,老舍当选为协会责任人主持日常工作。这个组织是国共合作的产物,名誉理事是周恩来、孙科、陈立夫等。理事会之所以推选老舍,因为他无党无派,人缘好,又能干,尤其受到周恩来的青睐。
自古文人多风流。老舍也不例外,他遇到了自己的红颜知己。
赵清阁(1914年—1999年),河南信阳人,中国著名女作家、编辑家、画家。1938年赵清阁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弹花》文艺月刊担任主编。因为工作、因为文学,她和老舍交往频繁,继而滋生了恋情。
赵清阁既有男子的豪气,也有女性的温婉,她独特的气质深深吸引了老舍;而老舍的幽默、睿智、勤奋也给赵清阁留下很好的印象,两人因志趣相投而相互倾慕。

年轻时的赵清阁
不久,因战事吃紧,日军逐渐逼近武汉,国民政府下令疏散机关工作人员。尽管上级安排赵清阁去重庆,可她说什么都不愿去,后经过老舍的苦苦相劝,她才依依不舍离开了武汉,告别了老舍。
很快,武汉再次告急,冯玉祥安排老舍去桂林,老舍不去,却和几位好友乘船去了重庆,老舍做出这一选择当然是为了和赵清阁重逢。
1940年初,赵清阁因割盲肠住北碚医院,老舍带着剧本稿子在病榻旁与她共同完成《王老虎》和《桃李春风》创作;术后老舍常照料其生活。同年深秋,老舍也因割盲肠入住同一医院,赵清阁同样跑前跑后,术后两人继续文学合作。
俩人在书信交流中,老舍叫“克”,赵清阁则叫“珊”。这是他们根据英国小说家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改编的剧本《此恨绵绵》中的两位主人的名字。
赵清阁对老舍提出,如果想和她在一起,必须和胡絜青离婚并妥善处理。后来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来到重庆,赵清阁退出,老舍回归家庭。
老舍于1946年3月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讲学并进行文化交流,计划停留一年。结果他一呆近四年,并创作了《四世同堂》、《鼓书艺人》等作品。
1948年初,老舍在美国推出《离婚》的英文版。
由于长期在海外,老舍与胡絜青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1948年,老舍曾写信给赵清阁,称自己在马尼拉买了房子,希望和她在南方开始新的生活,但赵清阁坚决地拒绝了老舍。
她守住了自己的选择,也守住了老舍的清誉。
阳翰笙找到赵清阁,请她动员老舍回国。老舍接到赵清阁的信后,不久就回国了。后来,阳翰笙告诉赵清阁,动员老舍回国是周恩来的指示。

晚年的赵清阁
回国后,老舍和赵清阁的联系并未中断。当时韩秀还是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是赵清阁的远房亲戚。她充当了两人的秘密信使。
1959年,上海电影制片厂逼赵清阁写歌颂“大跃进”的剧本,不然就停工资,赵清阁写信给韩秀的外婆求助,外婆无力救助,就吩咐韩秀将信送给老舍,于是,“这封来自上海的信,是韩秀送到舒家,在与舒公公一块儿浇花的时候悄悄递给他的”。
随后老舍和韩秀去了储蓄所,取出“悄悄存起来”的一笔800元的稿费,让韩秀的外婆汇给上海的赵清阁救急。
老舍把钱送给韩秀外婆时,外婆还数落了老舍几句:“外婆那天直呼他的名字,并且说,你骗了清阁,让她以为她能够有一个归宿,要不然她早就走了,也不会吃这些苦头。”
韩秀也同意外婆的话:“我早就知道,清阁姨是为了舒先生才留在大陆的,否则,就她与林语堂等人的友谊,就她与国民政府的良好关系,她没有任何理由一定要留下。” 听了外婆的数落,老舍一言未发,面容哀戚。韩秀回忆说:“那是我所看到的舒先生最无助的一个画面。”
后来,赵清阁在得知老舍死讯后,从此“晨昏一炷香,遥祭三十年”
她的情思全部在她的作品中。
1999年,孤身一人的赵清阁病重卧床。她让人取来一只铁盆,亲手把一摞泛黄的信纸投入火中。那是她和老舍三十余年的通信记录。
叁
脱胎换骨
1949年7月,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会上,周恩来对济济一堂的文艺界知识分子感慨地说:“要是老舍先生能回国就更好了。新时代开始了,也到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此时的老舍,正在美国过着滋润的生活,他的小说《骆驼祥子》版权卖了两万五千美金,在当时,这是一个天价。而且,老舍并不关心政治,城头变幻大王旗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而且,他和夫人胡絜青早就没有了感情,希望和赵清阁在马尼拉共同生活的愿望成为泡影,在连续接到一些人的邀请之后,他决定回国。
但路上他还在犹豫,就是到了香港,他还滞留了24天,犹豫是去台湾还是北京。实际上,老舍一直是一个中间派,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可以接受他。
1949年12月12日,老舍回到北京。当时,赵清阁在上海,夫人胡絜青和四个孩子在重庆。回国前老舍给自己规定了一个“三不”原则:不谈政治,不开会,不演讲。
可是,这个原则,他大概只遵守了三天。
老舍受到了最高礼遇,当时回国的民主人士根据安排的住所,分成三个等级。
老舍被安排在北京饭店三楼的一个房间。第二天,老舍得到政务院总理周恩来的接见,然后开始享受专车待遇。

1950年1月4日,中国文联在北京饭店举行贺新年暨欢迎老舍归国的大型联欢茶会,茅盾、周扬等七十余人到会,老舍发表演讲。而后在文联第四次扩大常委会上他被增补为全国文联委员;随后受命筹建北京市文联,还被内定为文联主席;接着,他又应邀列席政协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他先后被任命为北京市政府委员、政务院华北行政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副主席。
老舍或许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步就跨到体制内,成了身居高位的干部。周恩来提出为老舍安排住处,老舍说不麻烦政府了。于是,他在北京东单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买了一座四合院,即现在的“老舍纪念馆”。
在重庆的妻儿回京与老舍团聚。他安居北京,安心创作。1950年创作话剧《龙须沟》,1951年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这是新中国首次将此称号授予作家。老舍自觉不自觉的,成为了那个时代的吹鼓手。
随着地位的升迁,老舍他改变了自己一贯温良恭俭让的形象。
1951年10月1日,老舍在《人民日报》发表《新社会是一座大学校》一文,谈他参加在天坛举行的控诉恶霸大会。人们高喊着“打!”冲上去,警察拦都拦不住。人民的愤怒,激动了我,我变成了大家中的一个。他们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该“袖手旁观”。
他还写道:有一位控诉者控诉了自己的父亲!除了这年月,怎能有这样的事呢!我的泪要落下来。以前中国人讲究“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于是隐来隐去,就把真理正义全隐得没了影儿了。今天,父子关系隐埋不住真理;真理比爸爸更大,更要紧,父亲若是人民的仇敌,儿子就该检举他,控诉他。
这真不像老舍该说的话。他真的已经脱胎换骨了。
他欢欣鼓舞成为了一名“革命者”,开始革他人的命。但他不知道的是,最后把自己的命也革掉了。
50年代,老舍几乎参加了文艺界所有的政治斗争:从批判俞平伯的“学术错误”开始,到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批判“丁、陈反党集团”,批判章伯钧、罗隆基、吴祖光、刘绍棠、邓友梅、从维熙等人的右派言论。在批判会上,老舍总是“痛斥”批判对象,表达自己与“党和人民一致”的坚定立场。

批判会上的老舍(右)和胡风(左)
在批判胡风运动中他说:“我认识胡风已快二十年,应该说是老朋友了。二十年来,我总以为他的毛病不过是心地褊狭、目空一切而已。看了舒芜先生发表的‘胡风信札’,我才知道原来胡风并不只是心地褊狭,而是别具心胸。原来他把他的小集团以外的人……都看成敌人啊。”这是老舍在《看穿了胡风的心》中写下的犀利语言。
老舍接连写了《扫除为人民唾弃的垃圾》《都来参加战斗吧》等文,称胡风有“一颗极端狂暴狠毒的心”,是“为人民唾弃的垃圾”。
老舍与胡风在抗战中曾共事多年,抗战时,香港沦陷,因不知胡风下落,老舍曾当众落泪。胡风的夫人梅志说:“胡风对老舍始终是尊重的、相信的。”
1957年夏,他率先嗅出“反右”的味道,接连撰写了《三邪》、《吴祖光为什么怨气冲天》、《旁观、温情、斗争》、《首先做一个社会主义的人》等批判文章。
在北京国画界反右派斗争大会上老舍痛斥徐燕荪“既是画家,也是恶霸”。
老舍和吴祖光、新凤霞两口子关系一直很好,甚至他俩的婚姻都是他撮合的。然而,当吴祖光划为右派之后,他立即变脸说:“认识你是我的耻辱!”
老舍每次运动都站在斗争的最前列,他的立场很鲜明;他在发言中说:“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可是,我今天有了派。什么派呢?‘歌德派’。”

1960年毛泽东接见老舍(右一)、梅兰芳(右二)、田汉(右三)
老舍是高产作家,1957年,完成了中国话剧史的不朽之作——《茶馆》。
1958年“”,老舍拼凑了剧本《红大院》,大家吃食堂,下乡锻炼,义务劳动,义务带孩子,办工厂不为赚钱等等,都从正面作了歌颂。剧中说“天下无难事,只要想做就能够做得好”,“会创造一个比月亮大一点的卫星”,剧末宣称“共产主义”“不远啦”。
这个时期的老舍,已经开始赤裸裸的阿谀奉承、胡编乱造与乱点鸳鸯谱了。
1959年以后,当梅兰芳、程砚秋等艺术家们相继入党,老舍也写了入党申请报告,提出入党的要求。报告最后送到周恩来手里,周恩来亲自来老舍家里,对他说:老舍先生,你的入党要求我们知道了,我想就这件事和您商量一下。在目前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对我们新中国实行孤立、禁运、封锁情况下,我们认为你暂时还是留在党外好。因为有些事,让我们自己说,或者让我们的党员同志说,都不太方便,而让你一个有声望的党外人士说,作用就大多了,对党贡献反而会更大,您看呢?"
老舍说谢谢总理的关心,我听党的,听总理的。
肆
万寿无疆
1962年,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3周年,官方组织了一批有名望的科学家和艺术家撰写纪念文章;这些文章集中刊登于1962年第19期《红旗杂志》上,仔细阅读这些文章,同样是歌颂,但老舍的文章,从《万寿无疆》的标题,到用万寿无疆结尾,与众不同。
他开篇写道:每逢一到“十一”国庆节,我就觉得年轻了一些——不,不止年轻了一些,简直是返老还童,像个孩子了!是,一到国庆,便不禁狂喜!听明白,是狂喜!要不然,怎会狂喜!要不然,怎会像个孩子呢?

1962年第19期《红旗杂志》(作者藏书)
老舍文章的结尾写道:
“今天,咱们庆祝第十三届国庆节。这一年中,我们的成就又非同小可!我们在党与毛主席的领导下,亿众同心,克服困难;不但克服了困难,而且学会了不少新本领!这些本领经过总结,便会帮助我们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困难变喜事,特别值得祝贺!
走吧,到天安门去!去欢呼祖国万寿无疆!中国共产党、毛主席万寿无疆!”
老舍果然是文学大师,将自己的狂喜和崇敬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却有点脱离实际。刚刚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使国民经济遭到重创,才有了后来的“七千人大会”纠错,而不是老舍文中的:“困难变喜事,特别值得庆贺!”
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老舍发表这样的文章含义极其深刻,仿佛有一种政治家的智慧在里面。平衡政治和经济的关系,平衡一线和二线的关系,显然老舍还不具备这样的格局和谋略。
万寿无疆出自《诗经》中的“君曰卜尔,万寿无疆。”原本是祝福人长寿的颂辞,后来逐渐演变成了帝王的专用,尤其到了晚清更是成了慈禧太后个人专享。
光绪二十年(1894年),原本计划为慈禧太后六十大寿举办盛大庆典,从紫禁城至颐和园沿途搭建经坛、戏台、牌楼,并铸造纪念宫钱以彰显皇家威严,但因甲午战争爆发,清军失利,慈禧被迫缩减庆典规模,仅在宁寿宫低调庆生,原本计划在庆典时将这些钱赏给那些来贺喜的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

慈禧太后万寿无疆大雅祝寿钱币
由于甲午战争爆发,由于清廷财吃紧,户部上书“请停工程”,慈禧大发雷霆说出了那句“今日令吾不欢者,吾亦将令彼终生不欢”的名言。
钱币的正面为楷书“万寿无疆”四字,据考为慈禧御笔,布局规整,笔画间藏锋纳气,笔力遒劲;背面为篆书“大雅”二字,古朴典雅,与正面楷书形成文饰呼应。
“大雅”既源自《诗经》“大雅”篇章,又与慈禧书斋名“大雅斋”呼应。钱体极为厚重,远超普通流通钱币,铜质精炼,色泽沉稳,制作工艺精湛,字口深峻。
2022年西冷秋拍,这枚万寿无疆钱币以310.5万元成交。其直径达62.9毫米,厚度高达11.9毫米,重量更是达到了271克。包浆自然,彰显出宫廷的堂皇之气。与明清时期普通钱币相比,其形制有无与伦比的厚重感,彰显出慈禧太后的威风与霸气。
其间,老舍先生的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并没有写完。但这个题目足以表露他的心迹。他和妻子都是满族正红旗,1949年回国之后,他一帆风顺事业有成。一个“下”字应该是他要表达的重点。
《正红旗下》写于1961年至1962年,老舍曾计划在《人民文学》杂志上连载,在作品仅完成了十一章、8万余字时,他突然停笔,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遗憾。他为什么突然放弃了自己的写作计划?是自愿还是迫于某种压力,外界不得而知。
也许,一个半路出家的新政权吹鼓手与自己最初的文学追求,在心中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文学艺术毕竟是展示人性与关照人性的。他自知《正红旗下》无法做到,只好放弃。作为一个多产作家来说,是迫于形势、还是对表达的无奈?到底是什么原因,读者读完全文,应该自有答案。
伍
行云骑鹤
1965年3月24日至4月28日,老舍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在一个多月的访问中,所到之处,受到热烈欢迎。作为代表团团长他有专车和保镖。代表团副团长是刘白羽,代表团成员还有张光年、杜宣、茹志鹃等。
当年,中国作协主席是矛茅盾,老舍虽然是中国作协副主席,但排名在他之前的副主席还有:周扬、丁玲、巴金等人。
在一次欢迎宴会上,席间,老舍为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井上靖先生即兴赋诗,挥毫泼墨:行云骑鹤访蓬莱。这是这首诗的第一句。
吃着海鲜,介绍着杭州的美女和美食,老舍心情极好。
水上勉是日本著名的文学家。1965年老舍曾到他的家中访问,1966年老舍投湖自尽,1967年水上勉在日本《文艺春秋》上发表纪念老舍的文章《蟋蟀葫芦》。老舍之子舒乙称这是世界上第一篇悼念老舍的文章。此时国内的老舍还是“自绝于人民的败类”。
水上勉一共写了七篇悼念老舍的文章,这是其中之一。
水上勉当面向老舍请教了有关蟋蟀葫芦的事。水上勉曾经在大分县知事那里见到过一个从北京带回来的,用葫芦雕刻的神奇容器,听说是来装蟋蟀的。他十分好奇,这个葫芦的窟窿很深,应该是用很细小的工具掏出来的,这么精致的葫芦,并不是为蟋蟀营造一个安乐窝,养它是看它打斗解闷的!
老舍说:“中国的诸侯在近臣中设专人养蟋蟀,并且以斗蟋蟀取乐。”水上勉先生恍然大悟,见到这个稀罕物知道是装蟋蟀的,他还以为是中国的贵族在房间里听蟋蟀叫,用以消遣解闷的雅物。
老舍说,没听说过养一对蟋蟀解闷的事,只听说斗蟋蟀玩。
“用什么方式斗呢?”
“ 铺上红毡子,从双方的罐中取出蟋蟀放在斗盆里……让它们张牙对咬……”
老舍说如果您喜欢蟋蟀葫芦,您到中国来的时候,我替您张罗。

老舍在家中,《老舍之死》插图
在一次欢迎茶话会上,老舍很随意地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中国有一个富翁,他收藏有许多古董珍品。后来,他在事业上失败了,于是把收藏的古董一件件变卖,最后,富翁终于落魄成为讨饭的乞丐。然而,即使成了乞丐,有一只壶,他是怎么也不肯割爱的,他带着这只壶到处流浪。当时,另外有一个富翁知道了这件事,他千方百计想要获得这只壶。富翁出了很高的价钱想把壶买到手,虽经几次交涉,乞丐却坚决不脱手。就这样过了好几年,乞丐已经老态龙钟,连走路都十分困难了。富翁便给乞丐房子住,给乞丐饭吃,暗中等着乞丐死去。没多久,乞丐衰老之极,病死了。富翁高兴极了,觉得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临。可是谁知道,就在乞丐咽气之前,把这只壶掷到院子里,摔得粉身碎骨。
在大家讨论老舍的故事的时候,作家广津先生突然开口说道:
“在我们国家里,要是碰上名贵的壶啦、碟子啦,绝不会去摔破它们的。即使明明知道明天城市就要陷落,自己也非死不可,但是,对于自己所有的名器名物,哪怕对方是敌人,也还是交过去。历史上也真有过这样的武将哪。”
显然这两个故事的内容是针锋相对的,主人担心尴尬的局面。好在老舍只是问了广津先生关于这个武将究竟是什么年代的人?是一个怎样的人?在广津回答之后,大家就转移了话题。
令人遗憾的是,一年之后行云骑鹤的老舍投湖自尽,“壶破人亡”。
问题是,老舍先生是出于什么动机与心境,讲的这个故事,十分耐人寻味。
陆
暴风骤雨
1966年,风云突变。老舍从大红大紫一下子成了牛鬼蛇神。
从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逐渐演变成了邓拓、吴晗、廖沫沙“三家村”反革命集团。1966年5月18日邓拓自杀身亡。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老舍成了横扫对象。虽然报纸上并未出现批判老舍的文章,但他名字已经从媒体上消失。
1966年6月27日至7月9日,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在北京召开。外交部长陈毅主持大会,周恩来总理出席会议并发表讲话,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任中国代表团团长并被选为会议主席。会议通过《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公报》。
此次会议是在中苏分歧背景下召开,是中苏决裂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1966年6月23日,《人民日报》公佈中国代表团名单。让人意外的是中国作协主席茅盾(沈雁冰)和中国作协副主席老舍不在这份名单中。
没有茅盾很正常,他虽挂着中国作协主席的头衔,但已经被边缘化了。1964年开始根据茅盾小说改编的电影《林家铺子》遭到公开批判。但老舍不同,一直都是大红人。这份名单告诉公众,老舍出了问题。

谁都知道老舍出了问题,唯有他自己不信,因为他太顺了,回国后在参加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都是胜利者。他没有失败者的心情恐惧,缺乏应对挫折的思想准备。此时,他名义上还是北京市文联主席,但领导权已经由当红作家浩然取而代之。
北京市的文化系统成为运动的重点打击对象,成为牛鬼蛇最多的地方。当时的报纸是这样描写的:
“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斗号召下,亿万工农兵群众、广大革命干部和革命的知识分子,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打碎了多少年来剥削阶级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精神枷锁,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

老舍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老舍出事的前两天,北京市文联开会,老舍问茅盾:明天的斗批改大会你参加不参加?茅盾没有作正面回答,只轻轻地向他摇了摇手。第二天,老舍问夫人胡絜青:今天是红卫兵学生们帮助我们文联搞斗批改,你看我参加不参加?
夫人说"没有通知你就不参加。”
老舍接着说:文化大革命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一场大革命,我怎么能不参加呢?结果,这个错误决定让他丢了性命。
关于斗批改是这样的:1966年7月29日,周恩来在北京市大专院校和中专院校“文化大革命”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传达了毛泽东提出的“文革”三项任务:一斗、二批、三改。当时,正处在斗走资派、斗黑帮、斗反动学术权威阶段。
老舍一到单位,早已做好准备的造反派们就贴出了标语,宣布了老舍的所谓三条罪状:美国特务、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分子(说他在美国存有大量的美金)。
中午,本该回家的老舍,被他的小车司机拒绝送他。无奈,他就到院子门口对面,“斤饼斤面”小铺,买了个芝麻大烧饼。右肩略弯,两个手指头拎着,走过院子回会议室。没有人搭理,所有的人又都用眼角盯着他。
下午3点钟院子里冲进了一队女红卫兵。
柒
宁折不弯
老舍从天堂到地狱,没有过渡期。仅仅半天的时间,他就决定放弃生命。关于1966年8月23日,老舍在世的前一天,有很多叙事文本,不过老舍当天惨遭多次毒打是不争的事实。
根据当时在现场的作家杨沫回忆:下午约三时,女红卫兵来了一群,个个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腰里系着宽皮带,气势汹汹。她们一来,进驻文联的北大学生头头成了主宰文联命运的主人。他招呼大家到院里去。烈日当空,这天天气特别热。这时,只见萧军已被揪出,女学生手握皮带,正向萧军身上猛抽。萧军先是挺立着,后来被打倒在地。
他们手里有一份名单,共有二十多人被叫出,他们都不同程度地挨了打,在口号声中,在他们的胸口挂上一块牌子;老舍的牌子上写着:“反革命黑帮分子”,他被人反扭双臂“架着飞机”。

斗争会场景
这些乳臭未干的学生娃,是北京市第八女中的红卫兵,以扫“四旧”的名义,在北京国子监(孔庙)大院内焚烧戏装、道具。并决定来文联抓一批制造“四旧”的人去批斗。
当这些人被押送回时一个个狼狈不堪,有的甚至血肉模糊。老舍他的头上缠着一件已被鲜血映红了的白色水袖戏服。他蹲着,脸色苍白,皮肉耷拉着等待着下一场批斗。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所有人都不准离开大院。
大院里还有另外一批红卫兵。
老舍被拉上台,其实,红卫兵并不知道老舍是干什么的?是作家吗?做过什么?放过毒吗?都是什么毒来着?于是号召大家检举揭发。
女作家草明应声:“我揭发。”
“老舍把《骆驼祥子》的版税卖给美国人,要美金。”
红卫兵高喊口号,举起了愤怒的拳头和皮带。
不想老舍抖擞精神,两眼圆睁:
“我靠这个生活……我不但拿过美金,还拿过英镑……那是解放以前,我靠这个生活……”
老舍的辩解遭到更加猛烈的暴打。老舍彻底地气愤了,他摘下身上的牌子砸向地面,牌子碰到了一个女红卫兵。有一说法是老舍直接将牌子砸向那个死命按他头的女红卫兵
“老舍打红卫兵!“
有人找来一张桌子让老舍站在上面让他低头认罪!
在“老舍不认罪就叫他灭亡!”的喊叫声中,他被打趴在桌子上,他又被拉起来,逼迫他在纸上写:“我打了红卫兵”几个字。所有的人都盯着这个曾经的文化泰斗,这几个字他足足写了五分钟。
他不再抵抗、不再说:“人民是理解我的!党和毛主席是理解我的!周总理是最了解我的!”
后来,来了两个警察将老舍带走。然而,对此却出现两种说法。
浩然在回忆文章中说,当时,他打电话叫来警察是为了保护老舍。但此说遭到老舍之子舒乙的强烈反对。
有人后来证实,浩然在现场高喊:“老舍打红卫兵!是现行反革命,让专政机关将他带走!”
老舍被警察带走并不是来保护他,此时,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于是,愤怒喊打的红卫兵追着打他,一直打到不远处西长安街六部口派出所。此景正如老舍文中斗恶霸时一样:”人们高喊着“打!”冲上去,警察拦都拦不住。”
他不久前写的场景,终于由自己亲自展示。
到了派出所,他仍然被红卫兵你踢一脚我踹一脚的打来打去。
夜里11点钟,老舍夫人接到派出所电话让她去接老舍。好不容易找到一辆三轮车,将遍体鳞伤的老舍拖了回去。
捌
壶破人亡
深夜,夫人把血肉模糊的老舍拖回了家,为他清理伤口,血块粘着汗背心,掀不动,她取来热水,用棉花沾着热水一点一点地把它浸湿泡软,那背心的棉纱竟深深地陷在肉里。她的手不听使唤了,找不准地方了,因为心颤,手也颤。
8月24日清晨,他先劝夫人胡絜青去上班,然后和自己3岁的小孙女告别:“和爷爷说再——见——”最后走出了家门,他并没有按照要求拿着那块“反革命黑帮分子”的牌子去单位。
——老舍失踪了!
舒乙赶回时,家里大乱。由胡同口开始,直到院内、屋内,站滿了提着皮带的红卫兵,到处还贴着大字报,他们是来找老舍算账的,因为他竟然没有到单位去接受批斗。他们把家里的每一寸土,每一个角落搜遍了。甚至每个房间的顶棚都被撬开。搜索无果后,他们走了。舒乙起草了一封信,和妹妹直奔国务院接待站。出来一位负责同志,舒乙把上衣解开,露出见证——穿在身上的是老舍的血衣和包头用的带血迹的水袖。
8月25日中午,老舍的尸体出现在太平湖边。

那天,同样遭受毒打的作家萧军,只因他回答:“服打不服罪!”当他紧张地看向老舍时,发现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奇异的光,而这种奇异的光,只有人在完全绝望决心放弃生命时,才会放出。萧军撞上老舍目光时,被他眼中的这种异样的光震惊到了,他感到非常害怕,他感觉“老舍要走了”。文人敏感,他们的直觉总是格外准确。
老舍的作品,可以拉一个长长的单子,老舍的头衔,也可以拉一个长长的单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成功人士。
著名作家冰心有过这样一段讲述,她认为,老舍一定会跳水死。“因为他这个人脾气很硬。我总觉得他一定会跳水死,他的小说死的人差不多都是跳水。我想,他这个人受不了多少委屈,他受欢迎时,听的全是称赞的话,他也惯了,他被人打是受不了的。所以我听说他死,我一点都不奇怪。他的脾气跟人不一样,他受不了一点委屈。还有,那时候夸他的人也多,从来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他这人又很乐观,平常什么玩猫呀,什么种花啦,他很随便的。忽然有人对他那样的批斗,他是受不了的。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地方。”
中午,等胡絜青赶到太平湖。老舍已被人捞了起来,平放在地上,他嘴、鼻皆有血迹上身穿白汗衫、下身穿蓝裤子,脚上的黑色千层底鞋子、白色的袜子等都干干净净。可见那是他把头埋进水中之后,自己用双手硬扒住潮崖石头淹死的,那本他带出去的《毛主席诗词》当时还漂在水里没有沉下。
他去意已定,不想被人发现,不想被人救起。
舒乙回忆了当时的情景:
在太平湖,文联一个造反派头头在,他以前与老舍先生和我们家很熟,见到我竟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出示你的证件”,之后就走了,只说了句“赶快处理后事”。他的司机以前给老舍先生开车,平时也很熟,临走时司机悄悄跟我咬了一句耳朵说:“这个地方有野狗。”
舒乙感叹道:他们都是我们家的熟人。前几天父亲曾对他说:谁给了他们权力?又要死人了,而且是清白而刚烈的人!欧洲历史上有无数次文化大革命,都是以文物的大破坏告终的。
那夜,舒乙守在父亲的遗体边,天完全黑了,并且下起大雨,他不能离开,也没办法同家里人联系,只好一个人守着父亲的遗体。下起雨来,他在雨中落泪。不知是雨在落,还是泪在落。
“我舒舍予自绝于人民,特此证明。”这是当年老舍单位开的火化证明。工作人员说,这是他们处理这类不准保留骨灰人员中级别最高的一个。

老舍墓
老舍的墓由舒乙设计,没有隆起的墓室,墨绿色花岗岩铺地为座,墓座的左下角是老舍浮雕头像,一圈圈白色波澜由此散开,像一个湖面。老舍的骨灰盒里没有骨灰,只有1966年8月23日他遭受毒打时的血衣残片和两支笔、一副眼镜。
舒乙偷偷地收藏了父亲的血衣39年,并将它放在老舍的骨灰盒中。他在40年前“死的呼唤”的纪念文章中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他研究了十年动乱时的自杀现象。
这一时期的自杀有三大惊心动魄的特征:一是超高百分比,创下了骇人听闻的可悲的记录;二是全方位分布,包括了一切党派、职业、年龄、职位;三是集中了一批最优秀的人,看看下面这个极不完整的名单便无需再做过多的解释了:李立三、阎红彦、老舍、傳雷、邓拓、吴晗、翦伯赞、以群、闻捷、海默、杨朔、上官云珠、严凤英、筱白玉霜、容国团……
我想,有朝一日,巴金先生倡议建立的“文革”博物馆里将可能出现一个分馆:“文革”中自杀者纪念馆。因为这里存列着本世纪最壮烈的一大悲剧。
老舍家到太平湖,要走两个多小时,他怎么去了那里?多年后的一次偶然,舒乙打开一张解放前的北京老地图,竟一下子找到了父亲去太平湖的答案。太平湖正好位于北京旧城墙外的西北角,和城内的西直门大街西北角的观音庵胡同很近,两者几乎是隔着一道城墙,从地图上看,两者简直就是近在咫尺。观音庵是老舍母亲晚年的住地,这房子是老舍为她所买。一九四二年夏天老舍母亲在这里去世。老舍来到这里,原来是去找寻他的母亲。
1900年,老舍父亲去世,尸骨无存。他的衣冠冢里只有他临死前脱下的一双袜子。1966年,老舍去世,同样尸骨无存,不同的是他骨灰盒中是那件挨打时穿的血衣。
老舍的一生,充分说明了宏大叙事的虚无,与历史真相的残暴。
舒乙的悼文,距今已整整四十年。在历史的变迁中,太平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老舍作为那个大时代文人的典型缩影,不会消失和被遗忘。他的荣誉和屈辱,他的作品、还有他的经历与故事,永远都是一面历史的镜子。
喻训天,2025年9月于武昌
来源:鸿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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