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非自杀性自伤行为:被误解的求救信号

2025 年 11 月 4 日,一则令人揪心的数据引发社会关注:中国青少年非自杀性自伤行为(NSSI)的流行率高达 24.7%。这意味着,每 4 个中国青少年中,就可能有 1 个曾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应对心理痛苦。当我们看到孩子手臂上的划痕、手腕上的烫伤时,第一反应往往是震惊、愤怒或不解:“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是不是在作秀?”“是不是想死?”然而,科学研究告诉我们,这些伤痕背后,可能藏着一个孩子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无声的求救。

青少年非自杀性自伤行为:理解与干预

非自杀性自伤行为:定义与区别

“我一想起过去伤心的事就浑身发抖。就喝酒抽烟,把酒瓶子砸碎了,往手上去割。这样子我会感觉得到了释放,很舒服。”这是一位有非自杀性自伤行为的青少年 N11 的自述。要理解这种行为,首先需要明确它与自杀行为的本质区别。

广义的自我伤害行为包括自杀行为和非自杀性自伤行为,两者的核心差异在于意图。自杀行为以终结生命为目的,而 NSSI 则没有明确的死亡意图,更多是通过划伤、烧伤、撞头、击打等方式来缓解情绪痛苦、寻求控制感或释放感。NSSI 有其特定的心理机制与功能性,不能简单等同于自杀行为。

江西赣州第三人民医院收治的案例显示,许多青少年选择自伤并非真的想结束生命,而是试图摆脱难以承受的情绪状态,或向外界传递“我需要帮助”的信号。然而,值得警惕的是,尽管 NSSI 不以死亡为目的,但有此类行为的青少年未来出现自杀想法或尝试的风险显著高于普通人群。因此,科学识别并恰当回应 NSSI,是防止悲剧发生的重要起点。

惊人的流行率:每10个中国孩子就有2-3人曾自伤

NSSI 现象的普遍性可能超出很多人的想象。近两年的综述显示,全球青少年 NSSI 的总体平均流行率为 16%,其中女性(19.4%)高于男性(12.9%)。而亚洲的研究数据更为触目惊心,中国青少年中 NSSI 的流行率高达 24.7%,也就是说,每 10 个中国孩子中,就可能有 2 - 3 人曾在某个阶段对自己造成过伤害。

更值得关注的是,NSSI 往往不是一次性行为,而是会重复发生。持续有 NSSI 行为的青少年,未来出现抑郁、焦虑、自杀念头的风险也显著升高。因此,NSSI 很可能是心理健康“失衡”的前哨信号,如果忽视它,就可能错失最佳干预时机。

然而,青少年的自伤行为大多是沉默且隐形的。研究表明,超过一半的自伤者从未向他人透露相关情况,他们通常选择隐蔽部位如大腿、腹部或上臂内侧实施自伤,避免被他人察觉。有时,他们也会在网络上通过文字、符号、图像或模糊语言分享自伤情绪,这些“象征性表达”既是避免外界干预的保护机制,也反映了他们在缺乏情绪语言与支持时,试图通过其他方式呼唤理解与共鸣。

青少年非自杀性自伤行为:理解与干预

心理机制:为什么青少年会伤害自己?

为什么一个痛苦的孩子会选择伤害自己?这与青少年大脑发育的特点和 NSSI 的心理功能密切相关。神经科学研究发现,青少年的前额叶皮层——掌管理性判断、冲动控制与情绪调节的大脑区域——要到 20 多岁才趋于稳定,而边缘系统(情绪和奖赏中枢)在青春期迅速成熟,这使得他们对情绪刺激的反应更强烈,却缺乏足够的“刹车”系统来调节。就像在尚未熟练驾驶前,就启动了一辆拥有强力引擎的赛车。

在这种大脑结构基础上,NSSI 行为往往具有复杂的心理功能。哈佛大学心理学家马修·诺克(Matthew Nock)提出的功能模型指出,NSSI 是个体在情绪高度痛苦或表达受阻时的一种应对方式,可分为内在功能(调节自我)和外在功能(调节人际关系/社会),以及负强化(去除/减轻厌恶刺激)和正强化(获得/增加理想刺激)。具体来说,青少年自伤的动机可能有以下四种:

内在 - 负向强化(给自己“止痛”):当内心的痛苦、焦虑、空虚、自我厌恶满溢时,用身体的疼痛来覆盖、压制或转移这种无法忍受的情绪。

内在 - 正向强化(给自己“提神”):在感觉麻木、解离时,通过自伤来获得“存在感”或“情绪刺激”,重新“感觉自己还活着”。

外在 - 正向强化(向外界“求救”):当语言的求助无效时,用自伤这个无法被忽视的信号,获得他人关注、支持或照顾。正如一位青少年 M9 所说:“我好多次跟自己的朋友倾诉,我朋友哈哈大笑,打断我,还说我太会装了,后面我就没继续说了。”

外在 - 负向强化(让外界“暂停”):通过自伤来避免或逃离冲突、压力或人际困境,比如暂时终止一场激烈的争吵,或逃避一项无法承受的任务。

此外,诺克还提出了六条走向自伤的心理路径,包括社会学习假说、自我惩罚假说、社会信号假说、实用主义假说、痛觉镇敏/内啡肽假说和内隐认同假说。这些路径帮助我们理解不同青少年自伤行为背后的独特动机,为针对性干预提供了依据。

科学干预方法:从“禁止”到“替代”

面对青少年的自伤行为,许多家长和老师的第一反应是“禁止”:“你答应我,不能再伤害自己了!”然而,对一些孩子而言,自伤是他们唯一学会的“情绪急救舱”。如果只是封堵这个出口,而不提供新的调节方式,情绪的洪水依旧无处宣泄。临床实践表明,有效的干预需要从理解行为功能出发,帮助青少年建立新的情绪调节和问题解决技能。目前,有多种科学验证的干预方法:

1. 发展性团体心理治疗(Developmental Group Therapy)

这种治疗形式融合了认知行为疗法(CBT)、问题解决疗法(PST)以及辩证行为疗法(DBT),每组约 8 - 12 位青少年,进行不超过 19 次的团体治疗。内容聚焦于冲突管理与问题解决、情绪识别与调节、NSSI 背后的动机澄清以及真实而有界限的人际互动训练。团体互助的核心价值在于让青少年意识到“原来不是只有我”,从而缓冲羞耻和孤立感。

2. 情绪调节个体治疗(ERITA)

ERITA 是一种为期 12 周的标准化个体治疗,源于接受与承诺疗法(ACT),强调“情绪可以承受,不必切开皮肤来解决”。核心技术包括情绪识别与命名、与痛苦情绪共处而不是回避、学习替代性应对策略(如冷水刺激、情绪日志、冥想、身体活动)。该治疗要求至少一位家长参与,帮助父母理解孩子的“情绪语言”。

3. 自伤行为干预计划(T - SIB)

T - SIB 是一项 9 周的个体化行为治疗,包括治疗前的动机增强策略、心理教育、功能性分析,以及问题解决、社交沟通、认知扭曲和痛苦耐受能力的技能训练。其特点在于结构清晰,目标具体,尤其适合 NSSI 行为高发期的青少年。通过结构化课程,青少年会学到“冲动—行为—结果”之间的连结,逐步建立“我有别的办法”来替代自伤冲动。

4. 减少自伤计划(CDP)

CDP 是一项手册式的 CBT 短期干预,目标不是“马上停止所有自伤”,而是帮助青少年逐步减少频率,同时建立稳定的替代行为。课程包括 8 - 12 次一对一会谈,核心模块有对自伤的认识与动机澄清、功能性分析、替代策略训练、巩固计划与复发预防。CDP 还开发了在线版本,对回避就诊或资源不足地区的青少年尤为重要。

5. 强化情境治疗(ICT)

ICT 是为期 3 个月、结合个体治疗与家庭治疗的高强度门诊干预,特别适合伴随严重情绪波动或多重行为问题的青少年及其家庭。治疗目标包括提升情绪调节频率、恢复学校与生活参与、制定“复发预防计划”、重建家庭沟通系统(尤其是父母的理解与回应方式)。

6. 治疗性评估(TA)

对于尚未准备好接受长期治疗或初诊时态度抗拒的青少年,TA 是一个桥梁式工具。它能在一次结构化访谈中,帮助孩子意识到自伤行为背后的核心情绪冲突,激发改变的内在动机,明确下一步希望与目标。这种方式有助于建立信任感与治疗动机,为后续治疗铺路。

无论采用哪种方法,干预的核心目标都是:识别和理解行为背后的功能性动机;创造安全的情绪表达空间;修复关系系统(尤其是家庭)中的信任与支持;用新技能替代自伤功能。研究共识认为,情绪调节困难是 NSSI 的核心维持机制,教会青少年识别、命名、接纳并调节情绪,才能让他们真正拥有“不靠伤口也能活下去”的能力。

社会支持:如何成为“接住”孩子的人

“我用刀划了自己的大腿后感觉很无助,想找人帮助,拿给我妈看,想说一下自己的情况,她立马大吼大叫起来,表示难以理解,我就没继续跟她说了,最后还是自己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青少年 M12 的经历令人心痛。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回应方式,往往决定了孩子能否更早摆脱对自伤的依赖。以下是一些基于研究和临床经验的具体建议:

不要立刻责备,先接住情绪

当发现孩子自伤时,震惊和愤怒是自然的反应,但“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做这种事?”这类话语会增加孩子的羞耻感和内疚感,让他们更不愿表达和求助。试着换一种方式:“我看到这些伤口了,我知道你一定经历了很大的痛苦。”或“我现在可能有点慌张,但我不会怪你,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好吗。”这不是纵容,而是建立连接的开始。

不要一味禁止,要提供替代方式

临床干预中常采用“功能替代”策略。例如,用冰块按压手腕替代割伤的痛觉,用红笔在皮肤上画线模拟出血的感觉,通过冷水刺激、冥想、运动、日记写作等其他方式释放压抑情绪。这就像戒烟时用口香糖、尼古丁贴片等替代物,戒除自伤也需要给情绪找到替代出口。

不要独自硬扛,要尽早求助专业人士

自伤行为往往牵涉情绪调节、创伤史、冲动控制、人际冲突等多重机制,需要系统的专业干预。研究表明,及早介入是降低自伤频率、避免自杀进展的重要保障。可以咨询当地三甲医院心理科或青少年精神门诊,寻求学校心理老师的建议,或查找城市内持证心理咨询师。需要注意的是,要避开非专业的“网红心理师”或伪科学。

陪伴不是监视,理解不是控制

有些家长和老师会“过度干预”来“管控风险”,如禁止独处、全天陪同、剥夺手机、取消外出,甚至送进“惩戒学校”或“封闭训练营”。这些做法看似是“保护”,实则会加剧青少年的孤独与羞耻感,破坏信任关系。真正有效的陪伴是让孩子知道:“你被理解了,我不会放弃你,我们一起想办法。”

改变社会看待自伤的方式

社会对自伤的误解和污名化(如“想博关注”“心理变态”“青春期作秀”),会让痛苦的青少年陷入更深的孤立。一个有保护机制的社会需要多维度努力:媒体避免渲染自伤细节以防诱发“社会学习效应”;教育系统开展教师培训与校园心理教育;医疗与社区提升专业心理服务的可及性;政府和专业机构开发低门槛、公益性的干预工具(如基于 AI 的心理教育课程、线上咨询平台)。

结语:让伤痕成为疗愈的起点

孩子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痛苦,最终会通过症状来表达。就像作者养的奶牛猫 Loki 会因心理压力或身体疼痛而反复舔咬自己,直到毛发脱落、皮肤溃烂,那些看似莫名的伤痕,其实是在诉说“我不太好”。当我们能读懂这些信号,用科学和理解替代误解与否定,疗愈就开始了。

对抗伤害的力量,会从“被理解”的那一刻开始生长。愿每一个自伤的青少年都能被温柔地看见,愿每一位大人都有能力成为“接住他们”的人,愿这个世界能让伤痕累累的孩子感到,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他们也并非孤身一人。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篇文章转给身边的老师、家长、青少年,甚至教育决策者。让我们一起,用理解和支持,为青少年撑起一片没有伤痕的天空。

来源:彦博心理

本文编辑于:202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