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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幸福的细节

啊,可恨的错误,你是忧愁的产儿!

为什么你要在人们灵敏的脑海里制造颠倒是非的幻象?

——莎士比亚《裘力斯·恺撒》

赛马银光丢失后不久,格里戈里侦探和罗斯上校就找到了那个偷偷摸进马厩偷走这匹得奖的赛马的嫌疑人。但是,跟往常一样,歇洛克·福尔摩斯还是先警察一步发现了真相。上校问福尔摩斯:

“你还有其他线索吗?”

“在那天夜里,狗的反应是奇怪的。”

“那天晚上,狗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啊。”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歇洛克·福尔摩斯提醒道。

狗一直生活在马厩中,并且当天盗窃案发生的时候,两个马倌都睡着了,这两个事实促使福尔摩斯作出了一个毋庸置疑的高明推理。后来他解释说:

在解决这个问题以前,我意识到狗不出声是条重要的线索……马厩中有一条狗,然而有陌生人进来,并且把马牵走,它竟然没发出丝毫声响,没有惊醒睡在草料棚里的两个马倌。显然,这位午夜来客是这条狗非常熟悉的人。

尽管侦探和上校都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事,但是,只有福尔摩斯注意到了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狗没有叫。这意味着盗马贼并非警察找到的那个陌生人。通过仔细地观察整个事件,福尔摩斯进一步将自己同普通人区别开来。我们即将了解到,普通人在想象未来的时候,很少注意到有什么是自己没有想象到的,而那些缺失部分的重要性往往超出我们的想象。

存在的与缺失的,我们更容易忽略后者

如果你生活在一座高层建筑林立的城市中,你就会知道鸽子有一种非比寻常的能力,它们能够精确地计算排泄的时间、速度和位置,让自己的排泄物准确无误地击中你最昂贵的毛衣。考虑到它们有如此惊人的“投弹才能”,我们禁不住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它们竟学不会一些很简单的事情。比如,我们把鸽子关进一只安装有两根横杆的笼子里,我们可以短时间照亮任意一根横杆。鸽子很快就知道了按压被照亮的横杆并得到一粒鸟食,但是永远也不知道按压没有被照亮的那一根来得到同样的奖赏。鸽子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发现有光出现就意味着有获得食物的机会,可是却无法理解没有光出现同样也意味着有吃食的机会。研究表明,在这个方面,人类有点儿像鸽子。比如,某个实验要求实验对象进行一场推理游戏,他们给实验对象看一系列的三连字母(也就是三个字母的组合,比如SXY、GTR、BCG和EVX)。然后研究人员告诉实验对象,其中的一个组合是特殊的。而实验对象的任务就是找出这个组合到底特殊在哪里,也就是说,这个组合到底有什么区别于其他组合的特点。实验对象看了一组又一组的三连字母,每一次研究人员都会指出一个特殊的组合。实验对象到底需要看多少组才能够推理出那个特殊的三连字母组合的特殊之处呢?其中一半的实验对象看到的所有三连字母中特殊的那一组特殊在它包含有T这个字母,而他们需要看大约34组三连字母才能够发现“T”这个字母是这些三连字母中的特别之处。而另外一半的实验对象看到的特殊三连字母组特殊在它不包含“T”这个字母,结果令人惊讶:不管这些实验对象看过多少组三连字母,他们中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发现这一点。人们很容易就能够发现一个字母的存在,然而,正如犬吠声一样,他们根本无法意识到它的缺失。

如果这样的倾向仅限于鸟食和三连字母,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在意它。但是,事实证明,我们一般无法意识到缺失的东西,这种倾向是日常生活中我们所犯的各种错误的潜在原因。比如,不久前我发表意见说鸽子具有非比寻常的用鸽粪击中路人的天赋,而如果你曾经是鸟粪污渍的受害者,你很可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但是,我们凭什么认为鸽子真的瞄准了,并真正击中了自己的目标呢?答案就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可以清楚记得这样的经历——尽管我们只是偶然经过这些恼人的、飞翔着的鸽子栖息的阳台,人头从空中看过去只是一个相对较小而且快速移动的目标,但是一小滩难闻的白色黏稠物还是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我们。我们当然理由充分。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想知道鸽子是否有意为之并且具备百发百中的天才技能,我们就必须同时回想一下自己清清爽爽、安然无恙地经过这些阳台的次数。判断在城市中生活的鸽子们到底是否对我们怀有敌意,以及它们的“枪法”到底准不准的正确方式,就是同时考虑鸽子粪出现和缺席于我们的外套之上的次数。如果10次中有9次鸽子粪都击中了我们,我们也许就应该承认它们枪法的精准和鸽群分布的广泛了。可是,如果它们只是在9 000次当中击中了我们9次,那么,从表面上看来像是百发百中的瞄准和恶意攻击的行为就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小概率事件了。鸽子粪失准的次数对于决定我们到底能够从被鸽子粪击中的事件中得出什么结论至关重要。事实上,当科学家想要确定两件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时(比如云的催化同降雨的关系、心脏病和胆固醇的关系等),他们会根据共现、非共现和共缺案例的数据来计算出一个系数。举例说明,胆固醇偏高并患心脏病叫做共现;胆固醇偏高但是未患心脏病或者胆固醇不高但是患上了心脏病叫做非共现;胆固醇不高也没有心脏病叫做共缺。所有这些数据对于评估到底这两件事物之间具有因果关系的概率有多大都是必要的。

当然,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至少对统计学家来说如此。但是,研究表明,当普通人想要知道两件事物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会寻找、关注、考虑和记住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不会去寻找、关注、考虑和记住没有发生什么。很明显,人们犯下类似错误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在大约4个世纪以前,哲学家、科学家弗朗西斯·培根爵士就描述了头脑是怎样犯错的,他认为不考虑缺失的信息和事物是其中最严重的错误:

人类理解力的最大障碍和扰乱还是来自感官的迟钝性、不称职以及欺骗性,这表现在刺激感官的事物竟能压倒不直接刺激感官的事物,纵然后者更为重要。由此,思考一般总是随视觉所止而告停,以至于对看不见的事物就很少有所觉察或完全没有。

培根用一个故事证明了自己的观点,这个故事是他从西塞罗那里引用的。早在1 700年前,西塞罗讲述了这个故事,它的主人公是一位罗马神庙的参观者。为了让参观者深切感受到诸神的威力,罗马人让他看了几个因为有虔诚的信仰而在海难中幸免于难的水手的画像。他们试图让这个人承认这是奇迹的证明,可是这个人却提了一个很精明的问题:“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些发过忠诚誓言但却在海难中丧生的人的画像呢?”而科学家的研究表明,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很少会想到要求看丧生的水手的画像。

因为无法思考缺失的事物,我们常常会作出一些非常古怪的判断。比如,在30年前进行的一项研究中,实验者问一些美国人哪两个国家更相像,是锡兰和尼泊尔,还是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但是,当被问到哪两个国家的差别比较大时,大部分美国人还是选择了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那么,这两个国家怎么会既是更相像也是更不相像的国家呢?这当然不可能。在被要求判断两个国家的相似性的时候,人们倾向于寻找二者之间的相似之处而忽略不相似的地方(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之间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国名中就有两个字相同)。然而,当被要求判断两国之间的区别时,他们则更容易去寻找不同之处而忽略了存在共性的地方(两德之间的区别也同样不少,比如政府体制就不同)。

忽略缺失事物的倾向还会导致人们在决策过程中犯更多错误。假设你现在要去下面两个岛屿中的一个度假:一般岛(拥有一般的天气、一般的沙滩、一般的饭店和一般的夜生活),或者极端岛(拥有美好的天气、绝妙的沙滩,但是饭店破烂不堪而且没有夜生活)。现在你需要作出选择,你会选择哪一个呢?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极端岛。可是,如果你之前预定了这两个岛的行程,而现在需要在用信用卡支付之前取消一个,你会取消哪一个呢?大部人还是选择取消对极端岛的预定。为什么人们既会选择又会取消极端岛的行程呢?因为在进行挑选的时候,我们通常考虑的是各种选择的优点,而当我们拒绝的时候,我们常常考虑的是各种选择的缺点。所以,在需要选择时,人们选择了它;而在需要拒绝时,人们拒绝了它。当然,选择度假地点的符合逻辑的方法是同时考虑正反两方面的因素,但是,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是这样做的。

想象力的细节缺失

我们对缺失事物的失察也影响了我们对未来的看法。正如我们无法记住过去的每一个细节(高中毕业典礼上你穿了什么颜色的袜子)或者注意到当前事件的每个细节(你身边的人现在穿着什么颜色的袜子)一样,我们也不可能想象出未来事件的每一个细节。现在,你可以闭上眼睛,花两个小时的时间想象自己正在驾驶一辆配备有双涡轮增压36毫米5.5排量12引擎发动机的梅塞德斯-奔驰SL600型轿车。你能够想象得到保险杠的曲线、挡风玻璃的斜面,以及崭新的真皮座椅散发出来的新皮革的特殊气息。但是,无论你用多长时间来想象,如果我要求你根据你想象中的这个图像来读出车牌号码的话,你一定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小心忽略了这个小细节。当然,没有人能够想象到每一个细节,要求人们做到这一点也是非常没有道理的。然而,正如我们很容易将自己想象的未来事物的细节当做真正会发生的情况,我们也会将自己想象不到的事情当做不会发生的事情,这个习惯同样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换言之,我们考虑不到大脑的想象到底进行了哪些填充,也考虑不到它到底省略了多少细节。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经常请求人们告诉我,如果他们最大的孩子突然意外死亡,那么在此后第二年他们的感受会是什么样子的。你很可能已经猜到了,为此我成为聚会中“不受欢迎”的人。我知道,我知道,这确实是一个令人厌恶的问题,我不会要求你回答这个问题的。但是,事实是,假使你回答了这个问题,你给我的答案几乎同其他人的大同小异,基本意思都差不多,比如,你××的是不是疯了?要是那样我的人生就毁了——彻底毁了。我甚至可能选择自杀。到底是谁邀请你参加这个聚会的?如果到目前为止这个人还没有用手中的鸡尾酒泼我的话,我通常会提出更深入的问题——问他是怎样得出这样的结论的。他的头脑中出现的是什么样的想法和情境,他都考虑过哪些信息?人们通常都会告诉我,他们想象自己听说孩子的死讯,或者想象自己出席孩子的葬礼,或者想象自己打开孩子卧室的门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但是从我开始提这个问题以来这么长的时间中,尽管我成功地使所有接受过我调查的各色人等都将我扫地出门,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一个人在谈论这个意外事件令他们心碎忧愁之外,还想到了在这个孩子死亡之后的两年间几乎肯定要发生的其他一些事情。事实上,没有哪个人提到过观看另外一个孩子在学校表演话剧,或者同配偶做爱,或者在一个温暖的夏日午后吃一块裹着太妃糖的苹果派,或者读书,或者写书,或者骑自行车,或者其他一些我们和他们都有可能做的事情。现在,我绝对没有任何一点不良企图,比如,暗示吃一口又黏又甜的苹果派就能够安慰痛失爱子的心灵。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想要说的是,在悲剧发生之后两年的时间里肯定会发生一些事情,会有一些这样或者那样的小插曲和事件来填满这段时间,而这些小插曲和事件本身都能够引发不同的情绪。不论这些情绪是强烈的还是微弱的,是负面的还是正面的,如果不考虑这些因素,是没有办法准确地回答我的问题的。可是,据我所知,还没有谁想象过我的问题所暗示的那一个可怕的事件之外的任何事情。在想象未来的时候,他们遗漏了许多事情,而那些被遗漏的事情其实是很关键的。

针对弗吉尼亚大学的学生们作的一项研究证明了这一事实。研究人员要求这些学生设想,如果自己学校的橄榄球队在同北卡罗来纳大学队即将进行的比赛中获胜或者失败,自己在此后几天的心情如何。在进行预测之前,其中一些学生(描述组)被要求描述具有代表性的一天,而其他学生(非描述组)则没有被要求这样做。几天之后,研究人员要求他们汇报自己的想法,结果表明,只有非描述组的学生们过高地估计了比赛的胜负对自己情绪的影响。为什么呢?因为在非描述组的学生们想象未来的时候,他们很容易忽略比赛之后的一些细节信息。比如,他们就没有考虑到在自己学校的队伍输球(这是令人伤心的)之后,他们可能跟朋友们一起出去一醉解千愁(这感觉起来很不错),或者在球队赢得比赛(这让人愉快)之后,他们就不得不到图书馆去复习准备参加化学期末考试(这让人沮丧)。非描述组的学生们只关注了未来事件的一个方面,也就是橄榄球比赛的结果,而忽略了未来其他会左右他们心情的各种因素,比如狂饮派对和化学考试。而描述组的学生则更准确地预测出了自己的心情,因为他们不得不考虑一些非描述组忽略掉的细节。

我们很难摆脱自己注意力的束缚,也就是说,我们很难发现自己到底忘记考虑什么情况了。因此,我们才会如此频繁地错误估计未来事件对自己情绪的影响。比如,大部分美国人都可以被分为两类: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并为此感到幸福的人,没有住在加利福尼亚但相信如果自己住在那里一定会很幸福的人。然而,研究表明,加州人并没有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幸福。那么,为什么每个人(甚至包括加州人自己)都相信他们住在加州会更幸福呢?加州拥有最美丽的风景,同时也是整个美国气候最宜人的地方,非加州居民一听到这个充满魔力的城市名字,就立刻想到了阳光灿烂的沙滩和高大的红杉树。虽然洛杉矶的气候要比哥伦布市好,但气候仅仅是决定一个人幸福与否的众多因素当中的一个。然而,人们却忽视了所有其他因素。让我们来尝试给自己的想象添加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吧,比如,交通、超市、机场、运动队、有线电视费率、住房支出、地震、水土流失等,现在,也许我们就能够意识到虽然洛杉矶在某些方面要比哥伦布市好(比如天气),但是,哥伦布市也在某些方面优于洛杉矶(比如交通没有那么拥堵)。我们之所以认为加州人比俄亥俄州人更快乐,是因为我们想象中的加州只有如此可怜的一点点细节,而且忽视了这个事实——很可能我们没有想象到的那些细节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我们最后的结论。

导致我们高估加州人幸福度的这种倾向也会让我们低估那些罹患慢性病或者身体有残疾的人们的幸福度。比如,当视力正常的人想象失明生活的时候,他们似乎忘记了失明并不是生命的全部。盲人看不见,但是正常人能够做的大多数事情他们都可以做,他们也能去野餐,他们也纳税,他们也能够听音乐,当然也会遇上堵车,因此,他们其实和正常人一样幸福。也许正常人能做的事情当中,不是每一件他们都能做,但是,也有许多他们能做而正常人不能做的事情,所以盲人的生活跟正常人的生活不是一模一样的。但是,不管盲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但他们的生活中绝对不会只围绕着失明这一件事展开。然而,当正常人想象失明的生活时,他们却忽视了这种生活其他所有可能的方面,也就无法正确衡量这种生活的幸福度。

今天得到19美元与明天得到20美元,你更期待哪个?

大约50年前,一位叫做肯奇的俾格米矮人第一次走出了非洲茂密的热带雨林,在一位人类学家的陪伴下,踏上了开阔的平原。远处出现了一群野牛,看起来就像苍茫天空映衬下的一些小黑点。肯奇好奇地观察着它们,最后,他求助于人类学家,问他它们是哪种昆虫。“当我告诉肯奇那些昆虫其实是野牛时,他大笑不止,要我不要撒如此愚蠢的谎。”人类学家既不愚蠢也没有撒谎。然而,肯奇一生都生活在茂密的雨林当中,在那里没有开阔的视野,所以他没有能力理解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也就是说,远处的事情看起来是不同的。你和我都不会把有蹄哺乳动物误认为是昆虫,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从很远的地方看东西。我们也早就知道了,在我们的视网膜上,远处东西的影像要比它们在近处的时候小。那么,我们的大脑怎么知道视网膜上的这个小影像到底是近处的小东西还是远处的大东西的影像呢?细节,细节,还是细节!我们的大脑知道,近处物体的表面纹理的细微特征是清晰可辨的,物体离我们越远,这些特征就越模糊地融合在一起,所以,我们可以根据看到细节的多少来估计物体离我们有多远。如果这个视网膜上的微小影像非常具体,足以使我们看清蚊子头上细小的绒毛和它翅膀上玻璃纸样的纹理,大脑就能够判断出这个东西离我们的眼睛不过1英寸。而如果这些微小的视网膜图像没有多少细节,我们只能够看到模糊的轮廓和缺乏光影变化的野牛身体,大脑就判断这个东西大约在几千码之外。

在空间中,靠我们近的事物比离我们远的事物看起来更加清晰,同样,在时间上离我们更近的事情也是如此。不久的将来通常都有具体的细节,而遥远的未来则是模糊和波澜不惊的。比如,如果我们问一对年轻人在想象“结婚”的时候都想到了什么,那些距离这件事一个月远(或者一个月后要结婚,或者一个月以前刚刚结婚)的年轻人都会把结婚看成是一件抽象而又模糊的事情,他们会给出高度概括的描述,比如“作出严肃的承诺”或者“犯错误”。但是,那些第二天马上就要结婚的小两口就会想到婚礼上的一些具体细节,给出像“拍照”、“穿礼服”这样的描述。同样的,当我们要求实验对象想象自己在第二天锁上一扇门的时候,他们的描述里通常包括非常多的细节,比如“将钥匙插入锁孔”,但是,如果要求他们想象在明年锁上一扇门,他们的描述就要模糊得多,其中常常包括像“保卫房子的安全”这样的短语。在考虑很久以前或者很久以后的事情的时候,我们通常会抽象地考虑这些事情为什么会发生,然而,在考虑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或者是不久的将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时,我们通常会想到非常实际的情况,比如,它们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在时间维度上与在空间维度上是一样的。但是,时间地平线和空间地平线之间还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区别——在看到远处的野牛时,我们的头脑能够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些野牛看起来光滑、模糊并缺乏细节是因为它们离我们很远,而不会错误地认为野牛本身就是光滑的和模糊的。但是,在回想或者想象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的时候,人们却常常认为这些事情事实上就像我们记忆中或者想象中的一样波澜不惊和模糊。比如,我们常常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作出事后(尤其是在不得不履行承诺时)让自己非常后悔的承诺。我们当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们同意下个月帮忙照看侄子和侄女,并且对此十分期待,甚至在日记中记录了此事。然后,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我们必须购买开心乐园餐、芭比娃娃,把香烟藏起来,同时忽略1点钟有NBA(美国篮球职业联赛)总决赛的事实,我们常常会很纳闷起初同意干这事的时候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好吧,这就是我们当时所想的——在同意干这事的时候,我们考虑的是为什么要帮忙带孩子,而不是该怎么带孩子,考虑的是因果关系而不是具体实施。我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我们想象中照看孩子的体验没有任何细节,而我们最终经历的照看孩子的体验则充满细节,两者是截然不同的。在下个月帮忙照看孩子是“爱的善举”,而现在照看孩子的过程则是“忙活午饭的实际行动”,虽然表达爱意是一种带来精神愉悦的行为,可是买炸薯条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今对我们来说,照看孩子的种种琐碎细节都是非常清晰的现实性问题,而在一个月前,我们根本就想象不到这样的情形。也许这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真正令人称奇的是,当这些细节真正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完全没有准备,会感到措手不及。很久之后照看孩子的体验就像看远处的玉米地,都有着平坦的假象,尽管我们都知道玉米地并不是真的平坦,而只是从远处看起来很平坦,而且,我们好像也没有意识到很久以前的事情其实也具有同样的性质。当实验对象被要求描述“美好的一天”时,如果这一天恰好是明天,他们的想象就是丰富多彩的,而如果这一天在一年之后,其想象的丰富性就大打折扣了。美好的明天充满了各种细节,看起来就像是很多好事情(“我会睡个懒觉、看看报纸、看场电影、见我最好的朋友”)中间混杂着少许让人不快的事情(“我还得打扫那些讨厌的落叶”)。然而,一年后的美好的一天就像一盆用幸福食材烹调出来的口感幼滑的浓汤。当被问及自己对明天和一年后某一天的真实程度的对比时,人们宣称明年那盆浓汤的真实程度跟明天全是大块食材炖出来的汤的真实程度不相上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就像糊涂的飞行员,在打算着陆时才惊讶地发现,在空中看起来一马平川的四边形玉米地里其实长满了——我的天哪——玉米!知觉、想象和记忆都是非常了不起的能力,它们具有许多共同点,但至少有一点,知觉是这三者之中最精明的。我们很少会把远处的野牛误认为是近处的昆虫,但是,当地平线是时间维度上的而不是空间维度上的,我们就会跟俾格米矮人一样犯同样的错误了。

我们对不久的将来的想象和对很久以后的将来的想象具有不同的特点,因此,我们对二者价值的认识也不同。比起下个月的演出或者下个月才能吃到的苹果派,大多数人更愿意为今晚的百老汇演出或者今天下午就能吃到的苹果派花更多的钱。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等待是痛苦的,因为必须忍受这样的痛苦而要求折扣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研究表明,在想象等待之苦时,人们通常会想当然地认为,比起很久之后的等待之苦,最近将要忍受的等待之苦更难耐,因此,他们会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很多人都情愿等待一年得到20美元而不是等364天得到19美元,因为等待很久之后的那一天,在现在看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然而,大部分人情愿今天就得到19美元,而不愿意等到明天拿20美元,因为,今天看来,明天的等待是不可忍受的折磨。不管一天的等待能够造成多大的痛苦,无论什么时候经历它,它的痛苦程度都应该是一样的;可是,在人们的想象中,不久的将来要忍受的痛苦是非常严重的,所以他们很愿意支付1美元来免除它;而很久之后才要忍受的痛苦则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很愿意接受1美元的报酬来忍受它。

为什么会这样呢?不久的将来发生的事情在我们的想象中具有生动的细节,这让它感觉起来更加实在,所以,比起考虑以后要发生的事情,在考虑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时,我们会感到更焦虑、更兴奋。实际上,研究表明,在想象不久之后得到一笔奖励(比如奖金)的时候,大脑中负责产生令人愉快的激动情绪的那一部分会变得非常活跃,而当他们想象在很久之后得到同样奖赏的时候,这部分的活动则弱得多。你从在图书馆门口兜售饼干的女童子军手中购买巧克力薄荷蛋糕的次数,是不是比从敲开你的家门预售饼干的女童子军那里预定蛋糕的次数多出许多呢?如果是,那么你自己也做过这类奇怪的事情。在用自己“预见”的望远镜来窥探未来的时候,近处的清晰和远处的模糊会让我们犯下各种错误。

自作主张的想象力

在返回贝克街之前,福尔摩斯禁不住一边抚弄着自己的葫芦烟斗,一边瞄准格里戈里侦探的眼睛打出一记重拳。他对华生说:“格里戈里禀赋中缺乏看到想象力价值的能力。而我们则想象可能发生什么,根据自己的推测采取行动,并最终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这是非常有力的一击,但并不是很公平的指控。格里戈里侦探的问题并非在于缺乏想象力,而是他太信任想象力了。任何一个不断填补空白的大脑都注定会同时忽略许多东西,因此,我们想象中的未来就包含着大脑捏造出来的细节,同时也缺失了它忽略掉的许多细节。问题不在于我们的大脑会填补也会忽略(谢天谢地它有这种能力),而在于它把这事干得太好了,好到我们都意识不到它这么干了。因此,我们倾向于毫不怀疑地接受大脑的想象,并且期待未来每个细节都跟我们想象的一样,而且只包含我们想象的那些细节。所以,想象的缺点之一在于,它在没有通知我们的情况下就为所欲为。但是,虽说有时候想象力太为所欲为,但有时它又太保守了,关于这个缺点也有它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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