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想象出来的幸福

想象会把不知名的事物用某种形式呈现出来，

诗人的笔让它们具有如实的形象，

于是，空虚的无物也有了居处和名字。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我们确信阿道夫· 费希尔没有组织那场暴动，也没有挑起那场暴动。事实上，在骚乱发生、警察遇害的那个夜晚，他甚至根本就不在现场。直到19世纪末，芝加哥势力强大的企业主还在对那些在他们的工厂中做工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进行着令人窒息的压迫。而费希尔领导的工会挑战了这种压迫，所以，企业主们决心要给工会一点颜色看看。正因为如此，阿道夫· 费希尔受到了审讯，法庭根据已被买通的证人所提供的伪证给他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并判处他死刑。1887年11月11日，他站在绞刑架上，留下了一句让世人惊讶的遗言：“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瞬间。”几秒钟之后，他脚下的活动板门落下，绳索勒紧了他的脖颈，最终夺去了他的生命。

幸运的是，他为美国工人阶级争取平等权利的梦想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扼杀的。在费希尔被绞死一年后，一位能干的小伙子改进了干法摄影术的操作流程，发明了划时代的柯达相机，并很快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间，乔治·伊斯曼还创造了一种革命性的管理理念，他缩短了自己员工的工作时间，为他们提供工伤补偿、退休年金、人寿保险、利润分红，并最终把公司1/3的股份都给了他们。1932年3月14日，这位备受爱戴的发明家和人文主义者坐在书桌旁，写了一张简短的便条，利索地盖上水笔笔帽，吸了一支烟，然后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的事情——结束自己的生命。

费希尔和伊斯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他们的故事都令人称奇。他们两个都坚信，普通的劳动者有权利享受合理的薪金和体面的工作条件；在工业时代的早期，他们两个都将一生的大部分精力放在推动社会变革上。等待费希尔的是惨痛的失败，穷困潦倒、声名狼藉，最终他以一个罪犯的身份被处决。而伊斯曼的人生则是大获全胜，以公认的胜利者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生活富裕而且备受尊重。那么，为什么那个一事无成的穷人站在绞刑架上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幸福的，而那个成绩斐然的富人却选择了自杀这条路？费希尔和伊斯曼对各自所处环境的反应看起来是如此矛盾，如此有悖常理，所以，有些人会认为这是虚张声势或者精神失常的表现。很显然，在其穷困潦倒生涯的最后一天，费希尔是幸福的。同样明显的是，在其光辉一生的最后时刻，伊斯曼却是不幸福的。而我们都确信无疑，如果是我们自己处于他们的境遇中的话，我们的感觉一定跟他们的完全相反。那么，这两个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我却要说，他们其实没有问题，而是你有问题。当然，我也有问题。你我都在想象“那感觉起来如何”的时候犯下了一系列的错误。

想象“那感觉起来如何”听起来就像空洞的白日梦，然而，事实上，这是我们最重要的精神活动之一，而且我们每天都在进行这样的活动。我们决定要跟谁结婚，要到什么公司去工作，什么时候生孩子，退休后生活在哪里，我们的这些决定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对某事发生或者不发生“感觉起来会如何”的想象。我们的生活也许并不总是按照我们希望或设想的样子进行着，但是，我们坚信，只要这些事情如期而至，我们的幸福一定没有止境，而悲痛则与我们无缘。也许我们确实不可能总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至少我们确信一开始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们知道，一定能够在高尔夫球场上找到快乐，却无法在流水线上找到快乐；跟拉娜待在一起会感到幸福，而跟丽莎在一起则不会；当一名陶艺师会让我们愉悦，而当水管工则不会；居住在亚特兰大很惬意，居住在阿富汗则很痛苦。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们能够展望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并虚拟一个还没有成为现实的未来世界。只要发现自己正处在必须作出决定的风口浪尖，如“我应该再吃一块鱼，还是直接去吃‘叮咚’饼干？”“是接受堪萨斯城的那份工作，还是继续留在现在的职位上期待晋升呢？”“是接受膝部手术，还是先试试药物治疗？”我们会想象未来的各种可能的选择，然后想象自己在所有情况之下会有什么感觉。（“要是手术没有效果的话，我一定会后悔没有先试试药物治疗方案”）我们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就能够想象出《财富》杂志500强企业的首席执行官肯定要比绞刑架上等待行刑的囚犯要幸福。因为我们是具有预见性的灵长类动物，我们并不需要实际去经历阿道夫· 费希尔或者乔治·伊斯曼的生活就能够知道在他们选择的道路上走上一段是什么感觉。

只有一个难题：这两位看起来并不认同我们得出的结论。费希尔宣称自己是幸福的，而伊斯曼的做法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幸福的人。只要不是这两个家伙都搞错了自己对生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就都得考虑一下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在我们试图想象处于费希尔和伊斯曼的境遇当中到底有什么感觉时，我们的想象力也许会莫名其妙地出一些问题。在审视将来我们可能会有的生活方式时，我们不得不考虑也许那种看起来更好的生活方式事实上是更差的生活方式，我们可能无法总是准确判断出哪个更好。我们不得不考虑，也许在悄悄想象走别人走的路的感觉时，自己可能犯下了根本性的错误，而这个根本性的错误会使我们错误地选择未来。

这个错误可能是什么呢？想象力是一个有力的工具，我们可以“无中生有”地勾勒出许多场景。但是，同所有工具一样，这个工具也有它的缺点，在这一章以及下一章我会告诉你它的第一个缺点。了解想象力（能够帮助我们展望未来的机能）的缺点的最好方式就是理解记忆（帮助我们认识未来的机能）和视觉（帮助我们看到现在的机能）的缺点。你会了解到，导致我们错误地记忆过去和错误地看待现在的缺点正是导致我们错误地想象未来的那个缺点。这个缺点来自大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玩的一个小魔术，现在它正在跟你耍这个花招呢。让我来告诉你大脑这个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吧。

你的记忆可信吗？

在早期马克斯兄弟制作的大多数影片中，都会出现这样一个神奇的场景：胖乎乎的小丑哈伯·马克斯将手伸进肥大的双排扣男式雨衣中，忽地拉出来一把翼号、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个洗脸盆或者一只绵羊。到3岁这么大的时候，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大东西不可能放进小口袋里，而表演中的喜剧场景，比如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抽水马桶或者一头牲口，同我们的这个认识是相互矛盾的。翼号怎么能够装进雨衣中呢？那么小的一辆汽车里怎么能够装得下那么多滑稽的小丑呢？魔术师助理怎么能够挤进这么小的盒子里呢？这些当然都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们也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因此，我们会更欣赏艺术所创作出来的假象。

人类的大脑也会创造出类似的假象。如果你曾经尝试过把一整部你最喜爱的电视剧拷贝到电脑硬盘上，你就会知道完整记录真实的世界需要大量的空间。我们的大脑拍摄了大量的快照，记录了数百万个声音片段，再加上气味、味道、触觉、三维空间、时间顺序以及不间断的说明，而且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事情，记忆银行中储存着它们对世界的各种反映，却永远不会内存不足。只要稍加提示，你就能够很快地想起小学6年级时那个糟糕的日子——因为取笑菲尔·迈耶斯的畸齿矫正牙套而惹恼了他，他发誓要在放学后狠狠教训你一顿。我们是怎么把这么多经验放到两耳之间如此狭小的大脑空间中的呢？我们做的正是小丑哈伯所做的——欺骗观众。正如你在前面几章中了解到的，我们的体验并不是储存在记忆中的，至少不是完全储存在里面的。为了存储之便，我们首先对它们进行了压缩，简化成最基本的几条线索，比如总结性的短语（晚餐很让人失望）或者几个关键特征（嚼不动的牛排、有瓶塞味的葡萄酒、蛮横无理的招待）。以后，当我们想要记起这种体验的时候，大脑就会飞快地编出一条新的体验信息，而不是单纯地提取我们作为记忆储存起来的体验信息。这个重新组织信息的过程是非常迅速且毫不费力的，所以我们才会产生错觉（就像是崇拜伟大的魔术师的观众们那样），以为这个东西一直都是在我们头脑中储存着的。

其实不是这样的，而且我们也已经多次证明了这个事实。比如，在某项研究中，实验对象看到一组记录一辆红色轿车驶向让车标志、右转并撞上一个行人的全过程的幻灯片。在看完幻灯片之后，一部分实验对象没有回答任何问题（无问题组），而剩下的实验对象则被要求回答了一个问题（问题组）。这个问题是：“当红色轿车停在停车标志前面的时候，有没有其他车经过？”然后，研究人员给所有实验对象看了两张图片——其中一张图片显示红色轿车正在靠近一个让车标志，而另外一张图片显示红色轿车正在靠近一个停车标志，然后要求他们指出自己刚才看到过哪一张。要是这些实验对象已经将体验储存在记忆中了，他们就应该选择红色轿车靠近让车标志的那张照片。结果，没有被提过问题的那一组中有90%的人都挑出了正确的照片，但是问题组80%的实验对象选择的却是汽车靠近停车标志的照片。很明显，问题改变了这些实验对象对之前体验的记忆。如果大脑所做的是重新组织过去的体验，那么体验被扭曲就是顺理成章的，如果大脑做的只是提取过去的体验，这样的扭曲就无法解释了。

人们从后续事件获取的信息会改变他们对之前事件的记忆，这个一般的发现曾经多次在许多不同的实验室和实践场合出现，因此，许多科学家得出了两个结论。首先，记忆包括“填充”并未被储存的细节，其次，我们通常意识不到，因为这种“填充”发生得非常迅速而且是下意识的。其实，这种现象的作用是非常强大的，甚至是在明知别人想要骗我们的时候这种情况也会发生。比如说，现在请你飞快地看一下下面这组词语，看完之后，赶快用手遮住这些词。然后，我就要开始骗你了。

床

休息

醒着

疲劳

梦

唤醒

打盹

毯子

打瞌睡

睡熟

打鼾

小憩

祥和

打哈欠

瞌睡

现在，我要变我的小魔术了。下面这些词中有哪些没有在上面出现呢？床、打瞌睡、睡眠，还有汽油。当然，“汽油”算是一个正确答案。不过，另外一个同样正确的答案是“睡眠”，要是你不相信的话，不妨抬起手看一眼前面的词。（不管怎么样，你总得抬起手的，我们还要继续往下讲呢！）如果你跟大多数人一样，你肯定知道其中没有“汽油”这个词，但是你会误认为自己曾经看到过“睡眠”这个词。因为上面那组词中的每一个联系都非常紧密，你的大脑选择存储你看到的这些词的本质含义（一组关于睡眠的词），而不是存储每一个词语。通常，这是一个聪明且有效的记忆策略。本质含义信息能够指示你的大脑重新编织你的体验，帮助你记起自己曾经读到过的词。但是，这一次，你的大脑却上当受骗了，因为本质词、关键词、核心词根本就没有出现。在大脑重新编织体验的时候，它错误地将并未真正出现的本质词包含了进去，这同前面实验中实验对象错误地将问题所暗示的却并未在图片中出现的停车标志包含到图片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类似实验曾经做过几十次，使用的词语也各自不同，但这些实验都发现了两个让人惊讶的事实。首先，人们并不是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本质词，或者只是猜测自己曾经看到过这个词，相反，他们清楚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这个词，并且确信这个词曾经出现过。其次，即使是在事先得到提醒的情况下，这种现象还是会出现。即使事先知道研究人员想要骗你相信你曾经看到过某个本质词，你还是会觉得自己曾经看到过它。

大脑是最伟大的魔术师

填充过程充斥于我们对过去的回忆中，作用强大又难以被发现，它同样存在于我们对现在的感知中。假如你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星期四决定要解剖自己的眼睛，那么最终你会在自己的视网膜后部发现一个点，你的视神经就从这里出发，连接你的眼睛，通往你的大脑。而在这个连通视神经和视网膜的点上，眼睛是不能正常接收影像的，所以，我们把这一点叫做盲点。因为在这一点上没有视觉感知器，所以没有人能够看到投射到盲点上的影像。然而，在环顾起居室的时候，你看到姐夫坐在沙发上大嚼奶酪沙司的完整模样，却没有看到他的影像中间有一个黑点。为什么？因为你的大脑利用盲点周边的信息，合理推测了在视力正常的情况下盲点能够看到什么，并在影像中添加了这些信息。的确如此，大脑会无中生有地发明东西、创造东西、编造东西！而且它从来没有问过你对此事的态度，也没有试图征得你的同意，它只是尽可能地猜测真实信息的本来样子，然后将它填补进去。因此，你看到的那个大啖奶酪沙司的姐夫，有一部分是他面部光线的真实反射，而另一部分则是你的大脑捉刀制作的，只不过这个部分在你看来也很真实罢了。如果不信，就请你闭上你的左眼，并用右眼盯着图4–1中的魔术师看，然后慢慢将这幅图拉近你的眼睛。坚持将视线聚焦在魔术师身上，你就会发现，当图右上角的地球移入你的盲点的时候，看起来它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你会突然在那个地球的位置上看到空白一片，因为你的大脑在这个地球的周围看到的都是空白一片，并据此推测投射到眼睛盲点上的影像也应该是空白一片。如果你继续把书移向自己，地球就会再次出现。当然最终你的鼻子会碰到图片上的兔子，而你也会有一些反常的举止。

图4–1　如果你用右眼盯着魔术师看，并将书缓缓移近自己的鼻子的话，地球将会在你的盲点处消失。

这种填充的小把戏并非只在视觉世界出现。有些研究人员录下了一句话，“The state governors met with their respective legislatures convening in the capital city.”（各州州长分别在州首府召开的会议上会见了本州的立法委员会成员。）然后，他们对录音动了手脚，用咳嗽的声音替换了Legislatures（立法委员会）这个单词中的第一个“s”的发音。实验对象都听到了咳嗽的声音，但是他们认为这声咳嗽是发生在两个音节中间的，因为他们都听到了被换掉的“s”音。即使特别要求他们去辨认到底哪个音被消掉了，即使让他们训练数千次，他们还是听不出来到底缺少了哪个音，因为他们的大脑知道那个音应该在那里，并非常热心地将它补上了。下面的研究更能说明问题，研究人员录制了“咳嗽＋eel”的音（在下文中我将用“*”来代替这声咳嗽），当这个音出现在不同的句子中的时候，实验对象会听到不同的单词——出现在“The * eel was on the orange.”（在橙子上）这个句子里时，实验对象听到的是“peel”（削皮器）这个词，而出现在“The * eel was on the shoe.”（在鞋上）这个句子里时，他们听到的是“heel”（鞋跟）这个词。这个发现让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两个句子只有结尾部分不同，这意味着实验对象必须听到句子的最后一个单词才能将第二个单词中缺失的信息补齐。但是，他们还是补齐了信息，而且须臾之间就补得天衣无缝，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听到了那个单词。

这类实验就像舞台后台的秘密通道，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大脑是如何完成这些惊人的魔术的。当然，如果你跑到后台去看一场魔术表演，并认真地看一下所有的电线、镜子还有活动暗门，再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就会感觉看演出的气氛都被破坏了。毕竟，在了解了这些魔术的奥秘之后，你就不会上当了，不是吗？如果你回过头去再试一试上页图中的小魔术，你就会注意到，尽管通过阅读你已经了解了关于盲点的科学解释，但实验结果还是同样的。的确如此，无论你了解了多少光学知识，无论你的鼻子多少次撞上了图中的兔子，这个魔术还是屡试不爽。怎么会这样呢？我已经尝试过说服你，事情有时候并不是它们看起来的样子。现在，让我再来说服你相信另一个事实：你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相信它们就是看起来那样的。

从唯实主义到唯心主义

除非你没有经历过童年时代，而是直接从吃胡萝卜泥的时代跳到了要为抵押贷款操心的时代，你很可能会记得《绿野仙踪》里多萝茜和她的朋友们历险途中的一个场景——他们围在伟大而可怕的奥兹面前，而奥兹以一个飘浮在空中的硕大头颅的形象出现。小狗托托突然挣脱，撞翻了房间角落里的屏风，暴露出藏在屏风后面的控制机器的小个子男人。大家都惊呆了，铁皮人指责这个小个子是骗子。

“的确如此！”小个子看起来好像还很高兴，一边搓手一边说道：“我确实是个骗子。”

“有没有人知道你是个骗子呢？”多萝茜问道。

“除了你们四个和我自己，没有人知道，”奥兹答道，“我已经骗了大家那么长时间，我还以为永远都不会露馅呢。”

“可是，我想不明白，”多萝茜迷惑地问，“为什么我看到的你是一个巨大的头？”

“这就是我耍的花招了。”奥兹回答道。

“我认为你是个非常坏的人。”多萝茜说。

“哦，不要这样说，亲爱的！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我不是个好魔法师。”

18世纪末，哲学家们也经历了跟多萝茜的经历差不多的令他们大开眼界的事情，并（有些不情愿地）承认虽然人类的大脑是个非常高级的器官，但却是个不太高明的魔法师。在此之前，哲学家们以为，感观就是将关于客观世界的信息从现实世界传递到头脑中的渠道，头脑就像一张电影幕布，客观的景象会在上面重新播放。有时候这个过程会出现问题，所以有时候人们会出现错觉。但是当所有感官都运转正常的时候，它们是能够如实反映现实的。1690年，哲学家约翰·洛克这样描述这种唯实主义的论点：

当我们的感官向我们的大脑传递任何感觉的时候，我们只得承认现实中存在一些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这些东西会影响我们的感觉，通过我们的感官来引起我们大脑的注意，并产生相关的想法：我们目前还无法怀疑感官的证言，也不能怀疑我们观察到的这些简单事实的确共同反映了真实的世界。

换言之，大脑只是相信，而没有假装。因为巨大的头颅的确飘浮在他们的视野中，所以他们才看到了飘浮着的硕大头颅。对于那些具备哲学头脑的哲学家而言，唯一的问题就是研究大脑如何完成了这种令人惊叹的如实反映。然而，在1781年，离群索居的德国教授伊曼纽尔·康德也挣脱了绳索，撞翻了屋角的屏风，揭示了大脑是一个最高明的骗子这样的事实。康德的唯心论认为，我们的知觉并不是眼睛将现实中的影像传递到大脑中这样的生理过程，而是将我们眼中所见与我们已经想到、感到、知道、期待和相信的东西结合，并利用知觉信息和事先存在的知识来共同构建我们对现实的认识。“理解力无法凭知觉知道任何东西，感官也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康德写道，“只有将它们结合起来才能够产生知识。”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用一句非常精彩的话总结了康德的观点：“我们知道的世界是一座建筑、一件制成品，也可以说它几乎是一件人工制造的物件，因为头脑作为成形模具的作用，与事物提供刺激信号的作用，两者的贡献同样大。”康德论证说，人对飘浮的头颅的认识是由人对于飘浮的头颅的一般知识、记忆、信仰、需求、其他一些什么东西，以及确实存在的飘浮的头颅共同构筑的（虽然不一定总是有一个现实的飘浮的头颅存在）。知觉是肖像，而不是照片，它们的形式不但反映了被描绘的东西，还反映了艺术家的创作手法。

这种理论是一个启示，在此后的几个世纪里，心理学家对这个理论进行了扩展，并指出，个体认识能力的发展同哲学认识的发展其实是差不多的。20世纪20年代，心理学家让·皮亚杰注意到，年幼的孩子常常会把自己对事物的认识与该事物的本质混淆起来，以为其他人看到的一定跟自己看到的一样。如果一个两岁的孩子看到自己的玩伴离开了房间，然后又看到一个成年人将一片饼干从饼干桶里拿出来并把它藏到抽屉里，她就会以为那个玩伴以后会到抽屉里去找饼干。而事实上，在成年人把饼干从饼干桶里拿出来然后放到抽屉里的时候，这个小伙伴并不在场。为什么她会这样以为呢？因为这个两岁的孩子知道饼干在抽屉里，所以就认为其他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因为无法区分世界中的事物和头脑中的事物，因此这个孩子不能理解不同的头脑中可以包含不同的东西。当然，随着他们越来越成熟，孩子们的世界观就由唯实主义转变为唯心主义，渐渐认识到自己的想法只是一种观点，他们看到的不一定是客观事实，所以两个人对同样的事情会有不同的认识和观念。皮亚杰得出的结论是：“孩子的思想是唯实主义的，其发展过程中包含着消除最初的唯实主义认识论的过程。”换句话说，跟哲学家一样，普通人一开始的时候也是唯实主义的，后来才渐渐克服了部分唯实主义的倾向。

大脑是天才的造假者

不过，虽说唯实主义渐渐退场，但它并没有走得太远。研究表明，在特定条件下，即使成年人也会表现出唯实主义的倾向。比如，在某项研究当中，两个成年人面对面坐在一个方孔置物架的两侧。其中的几个方格中放着一些普通的物件，有些方格是两面通透的，所以两侧的人都能够看到里面摆放的东西，比如最大的那辆卡车和中等尺寸的卡车。其他方格则有一面是封闭的，所以里面的东西只有一个人能够看到，而另外一个看不到，比如小卡车。两个人一起做了这样一个游戏：视线被挡住的那一侧的人（发令官）让视线无遮挡的那个人（行动者）将某个物品移动到特定的位置。如果发令官说：“请将小卡车移到底层。”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如果行动者是个唯心主义者，她就会移动那个中等尺寸的卡车，因为她能够意识到发令官看不到小卡车，所以，他指的一定是中卡车，因为从他的角度来看，中卡车是最小的。而如果行动者是个唯实主义者，她就会忽略发令官看到的东西跟自己看到的不同的情况，进而无法意识到在下达指令的时候他指的根本不可能是小卡车。那么，她会移动哪辆卡车呢？

图4–2

当然，她移动的是中卡车。什么？你认为她们很蠢吗？不，她们都是正常的成年人。她们的大脑功能完全正常，有着体面的职业、信誉良好的银行账户，还有得体的餐桌礼节，都是过着正常生活的正常人。她们知道发令官的视角与自己的不同，因此，在发令官说“移动小卡车”的时候，她们会认为他指的一定是中卡车。然而，尽管这些正常成年人的大脑运转完全正常，做的事情也是任何唯心主义者都会做的，但是，她们的手表现出的却只是一半的事实。除了衡量行动者手部的动作之外，研究人员还利用视线追踪装置跟踪了行动者的眼部动作。视线追踪的结果表明，在听到“移动小卡车”的指令时，她们的目光第一时间都转向了小卡车，而不是中卡车，尽管其实中卡车才是发令官能看到的最小的卡车，但毕竟小卡车才是行动者能看到的最小的卡车。换言之，最初，行动者的大脑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把“小卡车”阐释为她能够看到的最小的卡车，而没有考虑到发令官的视野与自己的不同。在移动小卡车这个想法上耽搁了一小段时间之后，行动者的大脑才开始想到发令官的视野与自己的不同，所以他指的一定是中卡车，这时候，大脑向手发出指令，让它移动正确的卡车。手做的正是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会做的事，但是目光的移动表明，曾经一度，大脑还是一个唯实主义者。

像这样的实验表明，与其说我们长大成人之后就完全抛弃了唯实主义的思维方式，不如说我们学会了如何克服唯实主义的影响，即使是成年之后，我们的认知过程最初还是要经历唯实主义的思维过程的。基于这种思维方式，我们自动认定我们对某种事物的主观认识其实就是对该事物本质的忠实反映。只不过在时间、精力和能力都允许的情况下，我们会在稍迟一些时候开始质疑这个假设，并且想到现实世界也许跟它看起来的样子不同。皮亚杰将唯实主义描述为“自发和即时地将标记同被指代事物相混淆的倾向”。研究表明，这种将我们的主观感觉同事物的本质特点相混淆的倾向，在我们一生当中都保持着这种自发和即时的特点。它不但没有彻底离开，甚至一刻也不曾离开，而是转瞬即逝、没有表征，并且很快就被克服了，不过，它一直都是我们认识世界的第一步。我们会首先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然后在不得不怀疑它的时候，才选择不相信自己的感知。

所有这些都说明心理学家乔治·米勒所言不虚。他曾写道：“大脑智能的最高成就就是感知现实世界。”在我们两耳之间的3磅半的组织可不仅仅是个记录装置，还是一台智能计算机，能够收集信息、进行精明的判断甚至是猜测，然后给出对事物本质的最佳阐释。因为这些阐释通常都很高明，也因为这样的阐释通常都与现实世界本来的模样惊人地相似，所以，我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种阐释。相反，我们感觉自己好像正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头脑中，透过眼睛这两扇清晰的窗户看到世界真实的样子。我们常常会忘记大脑是个天才的造假者，不停地编织着记忆和体验，而且每一个细节都被处理得天衣无缝，所以，人们很难看出这其实是赝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每个人都是造假者，印一张伪钞，并欣然接受人们用它付账，而没有意识到自己既是这张几可乱真的假钞的始作俑者，同时也是它的受害者。正如你将要了解到的，有时候我们会因为忽略了事实的本质而付出惨痛的代价。在我们暂时忘记了大脑的骗术，并不假思索地接受自己的记忆和认知的时候，我们犯下的错误与我们想象未来时犯下的错误是一样的。

富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幸福

约翰·列侬在让我们“想象再也没有国家”时，加上了一句话：“这样做其实并不难。”的确如此，想象一般是不需要费太大力气的。当我们想象自己打算午饭时吃的黑麦面包夹五香烟熏牛肉，或者妈妈发誓说上周就已经寄了的那件法兰绒浴袍的时候，我们不需要在两次约会之间专门留出一段时间，卷起袖管并郑重其事地把想象一块三明治或者一件浴袍当做工作来做。恰恰相反，只要我们稍微有一点考虑这些问题的打算，我们的头脑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利用它们已经知道的关于熟食和午餐还有包裹和母亲的知识来构建意识图像（温热的五香烟熏牛肉、黑麦、苏格兰风格彩格呢质地的浴袍，还有邦尼兔图案的拖鞋），这些就是根据我们的体验与记忆想象出来的。同体验和记忆一样，这些意识图像在跳入我们意识中的时候就已经无法改变了。我们应该对自己的想象力能够如此轻松地提供这项服务心怀感激，但是，因为我们无法有意识地指导这些意识图像的绘制过程，所以，我们会像对待记忆和体验一样，先假设它们是对我们正在想象的事情的精确反映。

比如，现在请你想象一盘意大利面，并且告诉我你觉得明天晚饭吃它怎么样。好吧，请注意两个问题。首先，这并没有多困难。你可以一整天都想着意大利面而不用流一滴汗，穿着新浴袍百无聊赖地到处闲逛，把所有繁重的想象工作都留给大脑来做。第二，你想象的那盘意大利面可能比我征求你意见时所指的那一盘内容丰富得多。也许你想象的是从罐头瓶中倒出来的黏糊糊的肉酱，也许你想象的是上面浇着波伦亚肉酱汁散发罗勒迷迭香味的正宗意大利面。酱汁可能是番茄味的、奶油味的、蛤蜊味的，甚至是葡萄味的。面条上可能摆着两个传统肉丸，也可能放上了几片鸭肉肠并点缀着腌酸豆和松仁。也许你想象自己站在厨房的餐台旁一手拿着报纸，一手端着可乐吃意大利面，或者你想象自己来到最喜爱的意大利餐厅就餐，招待带你到靠近壁炉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为你斟上一杯醇香的20世纪90年代的巴罗洛葡萄酒作为开胃酒。无论你想象中吃意大利面的场景是什么样子的，我敢打赌，在听到我说“意大利面”的时候，你肯定不会在开始勾勒面条模样之前问我关于调味酱和就餐地点等细节问题。相反，此时你的头脑就像一个试图根据炭笔素描绘制出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的艺术家，会自动填充我的问题中没有提到的细节，并为你送上一份特制的在盘中堆得高高的意大利面。当你预测未来的这份面条都能够带给你什么感受的时候，你对这份特制面条的反应同你对某个特定记忆或者体验的反应是一样的，就好像那些细节都是你想象的这个东西与生俱来的，而不是由大脑填充的。

正因为如此，你很可能会犯下错误，而你未来的吃面经历可能会让你为自己今天的错误感到悔恨。其实，与其说“明天晚餐吃意大利面”这个短句描绘的是一个单一的事件，还不如说它描述的是一系列相关的事件，而你想象出来的仅仅是这一系列事件当中的一个，这个想象中的事件会影响你对未来享用这顿晚餐的期待。事实上，在不知道将要吃到哪一盘意大利面的时候就尝试想象自己吃它时的感受，就像是在不知道要买哪一辆车的时候（法拉利还是雪佛兰）就猜测自己将会花多少钱；或者在不知道配偶的成就如何的情况下（赢得诺贝尔奖或者聘请了本城最好的离婚律师）就预测自己会为他感到多么骄傲；或者是在不知道到底是哪位亲属过世的情况下（亲爱的老爸还是艾达表姐那位坏脾气的舍曼表叔）就想象自己到底会有多伤心。意大利面的品种有千千万，而你想象的那个特定的品种肯定会影响你对享用它的体验的期待。要正确地预测你对自己所想象的体验的反应，这些细节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明智的人一定不会对意大利面充满期待，或者至少会增加一些限制条件来给自己留些余地，比如，“如果这份意大利面煮得很筋道，并且配上烟熏茄汁，我想我会喜欢的。”

但是，我很愿意打赌，你还是会期待的，而且你不会给自己留余地，你还是会比轮滑餐馆的厨师博迪亚更利索地为自己做出一盘想象中的意大利面，然后信心十足地对自己将来同这盘食物的关系作出预测。如果你没有这样做，那么恭喜你，请给自己发一个奖牌。如果你这样做了，别担心，还有很多人跟你一样。研究表明，在预测自己对未来事件的态度的时候，人们常常会忽视想象——大脑活动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就是对未知领域进行填充。比如，某项研究的研究对象被要求对自己在各种未来环境中的反应作出判断，比如说他们愿意花多长时间来接受电话调查，或者他们愿意花多少钱在一家西班牙餐厅庆祝某件事，等等。这些研究对象还要报告自己对这些预测的正确性有多大把握。在进行预测之前，有些研究对象被要求描述他们所想象的这个未来事件的细节（“我在嘉丁涅饭店点了一份葡萄酒炖小排，搭配焙烤的块根蔬菜和荷兰芹浓汤”），然后，研究人员要求他们假设自己所想象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完全正确的（假设者）。而另外一些人则没有被要求描述这些细节，也没有被要求作出任何假设（非假设者）。结果表明，非假设者对自己预测的把握一点儿也不比假设者小。为什么？因为在被问起晚餐的时候，非假设者很快就下意识地勾勒出了在某个特定餐馆享用特定的几道菜的场景，并且假设这些细节都是准确无误的，而不是无中生有凭空想象的。

我们常常会发现自己犯下同样的错误。当妻子要求我们参加下周五晚上的聚会时，我们头脑中立刻勾勒出一幅在市中心饭店顶层豪华套间参加鸡尾酒会的图像，想象穿着黑色燕尾服的招待托着摆满餐前小点的银托盘从一个有点不耐烦的竖琴演奏者身边经过，然后，我们禁不住对这样的想象打了个哈欠，上下颚分开的宽度足以创造新的纪录。而我们通常想不到的是，聚会的种类有多少——有生日聚会、美术馆开幕聚会、影片开机聚会、游艇派对、办公室聚会、狂欢派对、锐舞派对，而你对各种聚会的反应又该有多么不同。所以，我们告诉她不打算去参加聚会。当然，她才不管这么多，硬是把我们拉去参加了聚会，而我们其实也度过了非常愉快的夜晚。为什么？因为聚会中大家喝着便宜的啤酒、吃着膨化小食品，而不是听着古典音乐、嚼着海苔饼干，这恰好是我们喜欢的那种聚会。我们喜欢上了这个自己预测一定会痛恨的聚会，因为我们的预测是建立在反映我们的大脑最合理的猜测基础之上的，但这个猜测却是大错特错的。关键是，当我们想象未来的时候，我们常常在头脑的盲点上进行想象，这种倾向有可能让我们在试图衡量未来事件的情感价值时作出错误的预测。

这种倾向是超然存在于对聚会、餐馆和各种口味的意大利面的预测之外的。例如，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确信自己会愿意当伊斯曼而不是费希尔，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在作出判断之前，我们还需要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大脑是如何迅速和不容置辩地填补了所有关于他们的生平和死亡的细节，以及这些编造出来的细节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左右我们的判断。现在，请你考虑一下下面这两个故事吧，在阅读本章开头的故事时，你的大脑几乎完全不可能为你想象出这样的故事。

假如你是一个年轻的德裔移民，生活在19世纪拥挤、肮脏的芝加哥。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家族，比如阿穆尔家族、麦考密克家族、斯威夫特家族和菲尔德家族，垄断了他们各自所在的行业，并像使唤牲口、使用机器那样压榨你和你的家人的劳动成果。你花许多时间来为一家小报撰稿，该报的宗旨是争取社会公正，但是，你不是傻子，所以你知道这些文章什么都改变不了，工厂照样运转，生产纸张，生产叉子，生产拖拉机，并在榨干了工人的血汗之后将他们扫地出门。在这样的美国，你只是一个初来乍到、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一天晚上，一些工人与当地警察在秣市广场发生了争执，尽管炸弹爆炸的时候你并不在场，你还是和其他“无政府主义者头目”一起被抓捕了，并被指控策划了这场骚乱。一夜之间，你的名字登上了各个主流报纸的头版，同时你也有了一个更大的发表自己见解的舞台。当法官根据伪造的证据判处你绞刑的时候，你意识到这个可耻的时刻将会被载入史册，而你将会成为“秣市烈士”并被永远铭记，你的牺牲将会为你孜孜以求却无力成就的那些社会革命铺平道路。几十年后，将会出现一个更加美好的美国，那里的居民将会因为你的牺牲而授予你无上的荣耀。你并不是一个笃信宗教的人，但是你禁不住想到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同样是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被施予不公正的判决，并被残忍地杀害，同样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以确保一个伟大的理想能够在未来的几个世纪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做好赴死的准备之时，你当然会感到紧张。但是，从深层意义上来讲，这个时刻其实是从天而降的好运，是梦想即将实现的高潮，也许你甚至会说，这是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镜头切换到第二个故事：1932年，纽约，罗彻斯特，大萧条期间。你是一位77岁的老人，你用毕生的精力建立了一个王国，推动了技术的进步，并用你的财富建立了众多的图书馆、交响乐团、大学和牙科诊所，这些都极大地改进了数百万人的生活。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都用来摆弄相机、徜徉于欧洲各地的艺术馆之间、垂钓、狩猎，还有在北卡罗来纳的住所做木工活。然而，因为脊髓疾病的困扰，现在对你而言，用一直以来让你幸福的积极态度面对生活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不得不待在床上的每一天对曾经活力四射的你来说都是令人伤感的嘲讽。你永远也无法变得年轻了，你也永远健康不起来了。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日子你会越来越衰老。一个周一的下午，你坐到自己的书桌旁，拧开最喜爱的那支钢笔的笔帽，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下了下面这行话：“亲爱的朋友们：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还等什么呢？”然后，你点燃一支香烟，在享用了它最后一缕香气之后，掐灭了它，并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卢格尔半自动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医生曾经教过你如何找到自己心脏的位置，现在，你可以感觉到它在你的枪口之下急速地跳动。在准备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你当然感到紧张。但是，从深层意义上来讲，你知道这一颗子弹能够让你留下美好的过去并逃离更加苦涩的未来。

好的，讲完了，请开灯。上述这些关于阿道夫·费希尔和乔治·伊斯曼生活的细节都是准确无误的，不过，这并非问题的关键。关键问题是，正如有些聚会你喜欢，而有些你不喜欢，有些口味的意大利面你喜欢，而有些你不喜欢一样，有些富裕生活的方式并不像你期待中的那样美妙，而有些被迫害致死的经历也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可怕。你之所以会认为费希尔和伊斯曼的感觉有悖常理，主要是因为你几乎肯定会错误地想象他们所面临的处境的各种细节。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你的行为就像一意孤行的唯实主义者，信心十足地根据大脑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编造的那些细节来预言自己将会有什么感受。你的错误并不在于你想象了完全不存在的东西（毕竟，这正是想象的功用），而在于你不假思索地将你想象的东西当做事实的完美体现。你是个很好的人，却是一个很糟糕的魔法师。

如果在大脑形成的那一刻给你选择的权利，你很可能不会选择这个会变魔术的大脑。幸亏从来没有人让你自己选大脑！如果没有了填充的魔术，你只能拥有支离破碎的记忆、空空如也的想象，而且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一个小小的空洞。康德说过：“没有概念的知觉是盲目的。”他的意思是，尽管我们认为自己的主观感受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没有了填充的魔术，我们甚至无法拥有任何与此稍稍类似的感受。我们看到的是未必真正存在的东西，记得的也未必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儿像水银中毒的症状，但却是合情合理真实存在且再正常不过的了。只不过这样真实存在的普遍现象也是需要我们付出代价的。虽然我们模模糊糊地知道大脑其实在不断进行记忆填充的学术知识，但是我们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期待未来能够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跟我们现在想象的一样。我们将会看到，比起我们的大脑没有能够想到的那些细节，它填补进来的这些细节惹的麻烦还算是少的。